第45章

运喜家里,心香正在娘屋里给老太太搓揉跪得酸乏的双膝。老太太白天中了暑,天黑后一直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一些使人毛骨悚然的话。她那声音沙哑而悠长,像从千古传来的上苍遗嘱——“我刚嫁到高家那年,村上就祈过一回雨。唉,人都回来两天了,天爷还是没赐个雨星星。小伙子们打着裹腿连夜上山去推神像,进了献殿大门,一齐跳上庙顶去揭南天门上的青石板……这个时候,武帝爷只要从那打开的南天门往下瞧上一眼,百姓那嚼着草根的景象他就会一目了然。眼见又过了几个时辰,地上连一丝儿风都没起喀。小伙子们也急了,就把铁链套上武帝的神像预掇毁庙。突然间,月光地里明晃晃地打了一声干雷,他们慌忙停住手脚,地上这阵儿就有了那奇怪的雨点子。他们紧着往回赶,还是被山洪留在了半路上,几天都回不了村喀……武帝爷吃过咱们半阁城的麦籽稀饭泡馍馍,给咱们村下的雨可真大呀,半炷香的工夫,平地里就起了三尺水,一排旋儿便把涝池灌满了。天亮了,人们这才发现村里那棵老皂荚树被雷击了,地上烧死了一大堆蛇虫和乌鸦……只有一只碗大的老蟾蜍没死,它老成了精,肚子里含着一堆避火的冷子!”

心香越听越害怕,她推搡着老娘的肩膀不让她再说下去。一直陪老太太睡在这边的水仙也害怕地说:“婆,你别往下说了,吓死人了!”

老太太却像没听见母女俩的乞求一样,继续说叨着:“那些蛇虫都像蜈蚣一样长着角,乌鸦下巴上都有了白胡须了……那是玉皇大帝派天神抓它们回去呢!它们原本都是天上的神仙喀,背过天爷偷偷下凡糟害百姓哩……”

心香生气地摇了她一下,声音颤抖地说:“你要把人吓死呀?你躺着,让你儿过来陪你,水仙娃也跟我过去睡呀!”

老太太依然在说叨:“你又不是白娘子,还怕天爷降下罪来么?唉,这个家亏了你这个好媳妇哟。喜娃腿不好,他来生变牛做马也报不了你对高家的恩德啊……”

刚刚说完这些话,老人的意识突然紊乱了。

她也不要人扶,挣扎地坐直了自己的身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她突然把一双瘦骨嶙峋的胳膊伸向前方,好像要拥抱自己心中的上苍一样,枯竭的眼睛里也立时饱含着祈求的幽光,只听见从她那干瘪的胸腔里,陡然憋出来一声长长的哭喊——

“嗷哟,苍天呐!接我这个老不死的去吧,不要伤我们的后人!你把娃娃们留在世上吧,好让他们给您老人家日后续香啊!天爷爷啊,您听得见一个老婆子的祈求么?嗷哟——武帝爷呀,您老人家就睁睁眼吧!”

两天过去了,地上依然没落一丁点儿雨星。

祈雨的山民前脚回来,公社的任秘书后脚就带着民兵进了村。大伙看见,这一拨儿人并没有去大队,径直进了支书的家门。

这阵子,运喜正在自家院子里修理拄折了的拐杖。瞅见任秘书带着一杆子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门,他一看那阵势,心里就明白了大半。来人太多,他也没办法安排让客人们落座,心香连忙放下纺车去做饭屋给客人烧水。

任秘书和高运喜平时很熟,他也不多寒暄,刚刚和主家打了句客套招呼,口气还算委婉地就对他说明了他们这次来的目的,他说:“这次公社派我来,你恐怕也知道是个啥事儿。你看,事情已经出了,我这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村上能积极协助……”

运喜取出旱烟袋装了烟叶,镇定地说:“张书记也真是的,我又不是能插翅飞的人,还要公社派几个人来押?”说完,他取出火柴自顾点燃了手里的烟袋锅,狠劲抽了一口之后,摸过拐杖一起身,便对客人说:“那咱们这就走呢,还是等老婆水烧好了喝一口?”

任秘书一看运喜站起身来就要走人,忙赔不是地笑着说:“哎,哎,谁倒说要你去嘛?张书记的意见,你们这次把事情闹得太遮不住眼目了,不抓几个人做做样子,县上那头都没法交代,我们也只准备抓一两个带头组织的去教育教育,一两天也就放回来了。那些受蒙蔽的群众人数太多,也不便追究。上边点了这么两个人,一个是谢佑普,一个老党员带头闹这号事情,这叫信仰不纯嘛;还有那个教书先生高子升,也算是一个重点人。老村长脑子里遗留着一些封建思想,这个也还可以谅解;而高子升这号人却绝对是个属王八的,你一天不敲打他,他就乱伸脖子!据说,他亲手撰写一篇祭文,张书记专门叮咛叫他来时一并拿上,也好让大家开开眼界。你看,咱们是不是让人去叫一下他们两人?我们这样扛着枪在巷里走来走去也不好看么。再说,总不能在学生娃娃面前逮他们的老师!”

高运喜磕了一下烟袋,又一屁股坐了下来,十分不满地说:“任秘书,事情出在半阁城,我既是支书又兼着村上的副大队长,这事咋说都应当由我去公社解释才合适么。一个糟老汉,一个酸秀才,他们去了又能承担个啥责任?”

任秘书立即就显出了为难的样子,不无关切地对他说:“你这个人呐,这号咬手事情无论遇到哪个,人家想躲都来不及呢,你咋一定要伸着脑袋自己往里钻?再说,张书记又没点名让你去,这肯定对你也是一种保护么!”

听姓任的这么一说,高运喜也不知从啥地方突然生出一股子邪气来,气冲冲地问:“谁能保护我?嘿嘿,一个瘸子,已经被饿得半死,扶着拐子都走不到茅房,眼下也用不着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