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便对着面前这个任丕显发了一大通牢骚:“这一段日子,我倒是憋了一肚子话想和你们这些青天大老爷们坐下来好好唠一唠。迷信活动,确实是不能搞。可在这要命的天灾面前,我们的一级政府都干了些啥?我倒是也一直在想,早几年,群众都不大相信鬼神,慢慢地都在相信科学、努力学习文化知识,现在为啥又转过身来向老天爷乞求活命呢?你是公社的党委秘书,也是识文断字的人,咱都把手搭在心口说一句良心话,这种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我倒是想问问,是谁引导群众往邪处想了的?你说说,咱们那些‘骑着苞谷上月宫,搭着梯子摘棉桃’的宣传画是不是也有点迷信色彩?一亩地打得下十万斤粮食吗?这不是在哄鬼么!公社敲锣打鼓给县委报喜说,和家庄的一匹骒骡下了一个马驹子,还登上省里的报纸!骡子如果能下马驹那还叫骡子吗?一级党委一级政府都敢这么瞎起哄,老百姓去祈个雨又何罪之有?真的没办法自救吗?非得等着吃国家调拨的那二两粮活命吗?机关不出操、学生不上体育课能节省多少体力?工厂的工人还保留着那点粮食调拨,农民眼下咋活命?他们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河南、安徽那些外地人都已经结队跑到我们这荒沟野岭来逃荒,咱们要逃,又往哪儿逃去?”
任秘书尽管被他数叨了个狗血淋头,但还是不敢造次地说:“运喜同志,我劝你还是少说些这样的话好不好?咱不说别的,谢佑普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却带头去闹这号事,而且这次参与人数又如此众多,你说这在全公社给我们党造成了多么坏的影响?”
没等他说完,运喜却立即反问道:“你是不是中共党员?每次给县上送的那些狗屁喜报,正是你这个大文人辛辛苦苦咬着笔头熬夜瞎编出来的。我问你,你没种过庄稼总还吃过几天人饭吧?你的党性呢?”
站在旁边的那个民兵头目谈如流马上主动替任秘书挡起了驾,阴阳怪气地接过话茬说:“向阳公社早就盛传高支书好口才,今日见面,果然张口不凡!照你说,我们今天不是到半阁城来逮人的,是专门聆听您老人家训话来了是不是?你还是个党员干部,说的唔些落后话哪一句能拾到篮子里?你这些观点不是和中央唱对台戏是闹啥?你饿着肚子是吧?我们他妈的前心贴后心赶了这几十里路,这阵子又找谁诉说这号冤枉!老任,依我看,咱们把这个瘸子抓去也行!”
这个时候,一脸杀气的佑普爷恰巧从门外走进来,他后边跟着人高马大的詹木林。老爷子进门时,不意听见了要逮人的那半句话,就径直走到任丕显面前冷冷地问:“哪个大胆的敢把高支书叫瘸子?半阁城那一年上朝鲜去了好几个,就回来他这么一个不全活的人。你把刚说的那话到巷道里试着再说一遍,是个人上来都敢敲了你龟孙子满嘴狗牙!”
一看来了一个火气中烧的老汉,那个谈如流一时也弄不清来路,更没敢接茬。这时候,老詹却不识时务地开了口。
只见他翘着大舌头对着这个谈如流说:“干部同志,你绝对不应当这么对待一个为共和国流过血的人!”
站在一旁的任丕显,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头,没好气地问:“喂,驴槽里咋伸过来你这张马嘴?你是什么人?”
老詹理直气壮地转过身,朗声答道:“我嘛?怎么能是驴和马?我是中国的人民!”
任丕显一听这句回话,预计和自己搭话的这位大个子脑袋肯定有点什么病症。从对方脸上像蜕过一层新皮的粉红颜色到语无伦次的结巴样子,他觉得根本没必要和这号人计较。于是,口气就又变得比刚才温和了一点地问他:“喂,你是共产党员吗?”
谁知道,就是这么一句不伤大雅的话,居然惹得面前这个老詹十分生气,他立即就大声抗议地说:“你嘛,没有权利干涉我的信仰自由。我觉得,你对我这个十分的不礼貌的问话,侮辱了我的人格!我保留要你给我道歉的最后的权利!”
这时,另外一个民兵头目却接上了话茬,他鄙夷地插了一句:“任秘书,你跟个‘二百五’讲啥哩?一看唔个眉眼就是个没烧熟的生坯货么!”
这句话却又惹怒了谢佑普老爷子,他恼怒地走上前去呵斥道:“小伙子,你把眼睛睁大看一看!嘿,这个人留过洋,吃过英国人馆子里的洋馒头,在朝鲜战场上,他是志愿军首长身边的大翻译!你小子,哼,认得几个驴毬长的‘一’字?!”
任秘书白了身边那小伙一眼,故作镇定地转脸对佑普爷说:“老村长,你来得正好。咱们也不要让高支书太为难,你呢,跟我去公社走一趟。先别在这儿抖威风,那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老詹立即就走到佑普爷面前,认真地请求说:“普爷爷,我可以去旁听,请您带我一块儿去好不好?”
任秘书气哼哼地戗了老詹一句:“你嘛,还没那个资格!”
佑普爷转身只对姓任的说了一句话:“走就走,你以为我老汉怕你们这几杆破烧火棍么?”
几个人正要出门,迎面却被一群人堵住了去路。民兵连长谢有福手里提了一杆老式“汉阳造”,村里基干民兵也让他全喊来了。巷口,也被一群满脸怒气的社员挡住了去路。
任丕显一看这个场景,心里不免有些怯惧,但依然色厉内荏地壮着胆子问:“谢有福,你这个民兵连长还想不想当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转身推起自行车准备跟着出门的高运喜看见门口拥了这么多人,便生气地对着人群吼道:“干啥哩?看狗娈蛋呢?都给我回去!屁大个事,都挤来凑啥热闹?!”
说完,他转过脸无事一般地给走近他身边的谢有福又安顿说:“你给栓柱说一下,我去公社了断个事,让他召集人把晚上那会开了……”
有福马上喊谢栓牢回去给他三哥传个话,自己却没有一丝离开的意思。一看自己村上的人要被公社的民兵这么招摇地带出村庄,他这个民兵连长心里实在有点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