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刻,学员们一一向卫鹏投来羡慕的目光。课堂上,唯有蒋晓婉低头不语,佯装在翻看她那粉色的笔记本。

“不错,不错,不愧是西港公社的一支笔呀!下去后再仔细修改,誊写工整后直接交给我。”刘石边鼓掌,边翻动学员花名册。

林超上台讲完《酒鬼》的故事后,又掏出一首与卫鹏合作的地方民歌《水乡姑娘爱水乡》开始试唱。于是,笑声和掌声在台下不断交替,气氛十分火爆。

林超走回座位时,正巧被蒋晓婉起身拦住,说:“小林,把这首歌借给我抄一遍。”

林超直爽地递给歌词:“不用抄了,送给你,这首民歌本来就是为女生独唱创作的,凭你的嗓音条件肯定唱的比我好。”顿了片刻,他又幽默道:“你若不信,就问问词作者卫鹏,他有一支博士牌神笔呀!”

蒋晓婉忙问:“神笔在哪儿?”林超心直口快地说:“神笔就夹在笔记本上哩。”

蒋晓婉接过歌词,大大方方来到卫鹏桌前,摸了摸那支钢笔,然后笑着对卫鹏说:“好啊!我也来感受感受神笔的神奇和魅力。”

卫鹏笑了笑说:“那有林超说得那么神乎其神啦!”

卫鹏一觉醒来,浑然不知出工的铃声敲响了好长时间。

近一个月来,卫鹏很少参加队里下田劳动。他并非厌恶劳动,主要是因下田与社员们在一起,精神上的伤害比体力付出的还要大。一年一度的民兵春训后,男社员们要整泡早稻田、育秧、挑粪,女社员要薅草、追肥、棉苗管理的田间活。其间,大队民兵连、团支部、妇女等开会活动因马上进入麦收自然减少了很多。一般不重要的会议几乎安排晚饭后进行。尽管如此,社员们对当前农村体制的牢骚仍然是空前高涨,最为强烈的是大队小队不长粮食的工分,不增效率的工分,人情工分,非报工分越来越多,并且人浮于事的现象也与日俱增。因此,社员们是基于情面而敢怒不敢言。唯有采取一些无声胜有声的方式进行抵触,变换方式地出工不出力、磨洋工、出混工等等。卫鹏心里有数,凭他对政策的了解和触觉,他断定这种农村经济体制将存在不长了,农村实施改革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并且会用联产计酬、土地承包责任制的形式来逐步解决土地的归属问题。据有关消息报道,有些省、地、县已经进入试行阶段,有的地方还处于宣传发动阶段,他深信这一重大的历史转折很快会波及到整个中国。

话说回来,卫鹏也属于挣不长粮食工分之列。自从他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以来,背后指指戳戳的人不少,遭遇谩骂,讽刺也时有发生,骂他们混工分、吃冤枉,骂他们吸社员们的血,榨社员们的汗。平日,他不想与人计较,因为社员们总抬举他是一个喝了墨水的人,有肚量、有胸怀的人。

那天早上,卫鹏起床来到堂屋,伸了个懒腰,匆匆到厨房门前洗漱。正在后院洗衣服的母亲关心说:“鹏儿,饭菜在锅里,热饭热菜,快去吃呀!”

“嗯。”卫鹏含着牙膏,满嘴泡沫地“嗯”了一声。

卫鹏端着饭碗来到堂屋,见父亲卫志远坐在门口抽烟。心想今天是个难得的机会,家里除弟弟卫鲲外,趁早把自己想请假备考的打算跟父母说说,征求一下意见。想到这里,他放下碗筷喊道:“爸爸,妈,你们都到堂屋里来,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卫志远一脸惊愕,丢了烟头就提着椅子进了屋。

卫鹏见父亲落座,母亲擦手走来。于是,他用商量的口吻说:“我想从现在起在家搞几个月的复习,准备参加今年的高考,不知你们同不同意?”

“好,我没意见。不过,这事你应该先跟胡支书打好招呼。”卫志远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朗,母亲也点头赞成。

卫志远心想,儿子终归是儿子,儿子有儿子的抱负,儿子有儿子的青春。儿子即是他生命的延伸,又是他的未来。这种高于一般农民的思想,与他年轻时参加抗美援朝、任民兵连长、生产队长的人生经历是密不可分的。此外,他心里担心的是,万一儿子落榜,团支书也丢了,岂不是得不偿失么?不过,话说回来,让他去闯一闯,人生多一些挫折未必是件坏事。其实,就是儿子不开口提出这些想法,他也想提醒儿子一定要参加今年的高考,而且要竭尽全力支持儿子。面对现状,农村经济体制的改革只打雷扯闪,又不见下雨,农民青年的出路不知在哪里?

卫鹏备考的事得到父母同意后,高兴得心花怒放,他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胡支书家里去。

正在这时,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压得很低。蜻蜓像正要着陆的飞机一样,低飞盘旋在田野的上空。这天气正如一个人想打喷嚏,可又打不出来一样的难受,也分明是下雨前的征兆。

胡支书家住西水河边。右侧是大队礼堂,紧靠礼堂的前一排红砖青瓦房分别是大队代销点、医务室、共青团之家,空着的几间是红火一时的大队蔑业组、铁业组、木匠组综合厂,大礼堂除了召开社员大会外,也只能在棉花收获时做轧花厂的临时库房,偶尔还放放电影。后面一排矮房则是大队打米、碎糠、配电、轧花的厂房。仰望这几栋残垣断壁,斑驳脱落的尘垢随风飘舞的建筑,再低头看看一条多年未打扫,并且牛屎猪粪满地的泥泞路面,不由得令人感到死气沉沉、十分苍凉。更可笑的是,社员们把这里已经戏称为西水河大队的世贸中心。

半小时后,卫鹏快步来到胡支书家。进门时,他惊讶地发现沈贵秀也在堂屋里门边坐着。于是,他礼貌地打招呼说:“沈主任,您早啊!”

“你早,小卫也是来找胡支书汇报工作的吧!”沈贵秀扭扭捏捏地换了一把椅子,正好坐在卫鹏斜对面,原本紧挨他的那把椅子已经空着。坐定后,沈贵秀装腔作势说:“你这次到县文化馆学习收获不小吧!我看你们应该把大队的文艺宣传队组织起来,你看农村这块文化阵地上,如果我们不去占领,打牌、赌博的就无孔不入,迷信活动也会更加的猖獗起来,当真,我们的舞狮子、玩龙灯、踩高跷、唱山歌的民风民俗活动也要开展起来,要搞得红红火火。”

卫鹏笑着说:“是的,我们不但要抓,而且要抓好,眼看快要麦收了,要开展文艺活动也得要等到下半年农闲时才行。”

过了一会,胡支书走进堂屋。他长得平头大耳、中高个子、鼻梁挺拔、紧锁的浓眉下,目光显得格外刚毅。此外,他肚量很大,修养不是一般人所及的。平常,他把人生看得十分透彻,他常常说:人要学会“忍,”韩信胯马之忍,终成大业。司马迁“宫刑”之忍,《史记》得以传千秋。有一年,社员大会刚散会,三队有一社员因对计划生育工作有抵触,当众指桑骂槐地骂他,在场有人跟他提了个醒。他摇摇头说:“没有,他根本就没指名道姓。”过了一会,那社员见他不动声色,干脆指名道姓日妈捣娘地大骂他起来。这时,又有人抱不平地提醒他,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让他骂去吧,反正世界上同名同姓的多的是。”

胡支书递给卫鹏一支烟,问:“卫鹏,是不是来商量把大队宣传队办起来的事?这事我举双手赞成,至于要添置一些乐器、活动开支,只要你打一声招呼,再穷,大队里还是拿得出这点钱的。”

卫鹏见爱坐懒板凳的沈贵秀没有丝毫去意。于是,他开门见山地把请假备考的事说了。胡书记一听,先是吃惊,然后一脸凝重。正犹豫时,沈贵秀忽然跟胡书记递过一个眼色,眼色中的内容很复杂,但这一微妙的细节恰巧被卫鹏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