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支书弹了弹烟灰,忙劝说:“听了你的请假想法,我这个做长辈的是既惊讶又可惜,惊讶的是你们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怎么说辞就辞呢?可惜的是,你我亲手培养的接班人,怎么能撂肩膀哩!年轻人要树立一个正确的人生观嘛,前几年,毛主席不是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嘛!当今,不是有像刑燕子、金训华、朱克家全国知识青年的楷模吗?你应该向他们学习。你作为一个回乡青年,根正苗红的,大队党支部也很注重对你的培养,回乡第二年就任了团支部书记,本身就该以身作则地为实行四化而奋斗嘛,再加上,你又有文化,还经常给报纸刊物写文章,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下突然提出请假,不光是我感到稀奇,只怕全体支委也会感到古怪哦。实话告诉你吧,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现在虽说是后备军,我的左膀右臂,将来我还指望把班交给你的。”
“哎哟,老胡呀,现在的年轻人啦!不是从前那个时代的人啦。他们有文化、有理想、有抱负,当然也有些资产阶级的名利思想。人家请假在家复习参加高考,也是想为四化建设做贡献嘛!依我看你就成全他吧,俗话说,世上哪有逼着牯牛下儿的道理嘛?”沈贵秀按捺不住这次插话的机会,又话中有话说:“你看人家小卫,我们西港公社有名的笔杆子呀,胸怀大志的大才子啊!说不定哪天,不是被文化部门提拔,就是被报社调走啊!”
卫鹏越听越觉得刺耳,他浑身上下如同麦芒扎的一样难受,于是,他不卑不亢说:“沈主任真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说话滴水不漏啊!人嘛,只要努力坚持,提拔重用也不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事。”
胡支书瞪了沈贵秀一眼,然后严肃地说:“小卫呀,我看这事我得先跟你爸爸单独谈谈,暂时不表态。严格地说这事我们还要召开支委会讨论,上报公社团委批准,我个人是无权决定的。”
沈贵秀喜欢察言观色,被胡支书瞪了一眼后,她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下台阶的借口,无奈之下,她侧身偏着脑袋望了望屋外,屋外,天空阴沉,暴风来袭,于是,她忙起身,风摆柳式地走到门外,说:“哎哟,天要下雨了,我得赶快回家收盐菜去喽!”
卫鹏做梦也想不到,胡支书跟爸爸单独谈话的真正意图。
原来,卫鹏任团支部书记之前,在填写政审表时,除填姑舅姨的政治面貌及成分外,也把他有政治问题的大爹的一段历史也一一填上。这事被卫志远发现后,当晚,提着烟酒就担惊受怕地赶到胡书记家去求情,胡支书只好念在多年共事的情分上,只好将这一栏涂改摸掉。后来,卫志远一直把胡支书当着自己的贵人。
卫鹏与沈贵秀之间的矛盾,不单单是卫鹏与沈栀子谈恋爱这一因素。
那是去年秋天,民兵整组工作刚刚开始,每个大队干部都分工到自己所在队蹲点督导,沈贵秀负责四队,卫鹏负责五队。当时要求民兵统一中午集体就餐,柴火、食油由小队集体提供,民兵们自带大米蔬菜。一天,五排排长在伙食安排上出了问题,快吃午饭了,才听炊事员说中饭一点菜也没有。于是五排长即刻派石头带一个人回队里去,凡属有参加民兵整组的家属,不管是辣椒、茄子、冬瓜、南瓜、豇豆等多少收一点。一会儿工夫,石头他们便收集了两袋蔬菜。随后两人又沿四、五两队交界的渠埂快步返回。途中,石头游手好闲地一路走一路用一根树干东挑西戳,像六月份生的伢儿没包手一样。岂料,他一竿子戳到了一个藏在茅草中的大南瓜,扒开瓜藤一看,又意外发现了三个大南瓜,一阵惊喜后,他们俩很快把两袋蔬菜和意外收获的三个南瓜扛到炊事房。
谁知,渠道旁的南瓜原本是沈贵秀的婆婆所栽种,按要求她家没有民兵,也不在一个队,不该收她家的蔬菜。但是,南瓜也的的确确是栽种在两队交界的渠埂上。当天下午,沈贵秀就黑风虎脸地来到五排的住户门口,还没进门就直接对卫鹏吼骂道:“你带得好兵,整的什么组?越整越坏,越整越差,老子家里没民兵,你们凭什么在渠埂上收我们家南瓜?你们这些民兵比日本鬼子还不如,还要野蛮。”
说来也巧,五排长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听沈贵秀在门口不仅咋咋呼呼,而且口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人。顿时,他怒气冲冲地冲到屋外吼道:“这不关卫鹏的事,你不把矛头搞错了,你要找就找我。”说着,五排长撸起袖子,拉开打人架势,那阵势犹如一根火柴一擦就着。卫鹏见状,连忙上前呵斥制止,并向沈贵秀表示歉意说:“沈主任,您别发火,是我的责任,我来处理。既然是我们吃了您家的南瓜,我向您保证一定给您赔偿。”
门前一下子围了一大群人,正在看热闹哩。
马小蓉、田水香、沈栀子和几位女民兵前去劝解了好一会,见沈贵秀硬是越吵越凶,仍然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沈栀子只好好言相劝说:“姑姑,您就当是我吃了的好不好啊?”听完这话,沈贵秀脸色稍稍平缓了几分,临走时,她用力推了沈栀子一把,不屑地骂道:“你个小婆娘滚开些,这事与你不相干。”接着又扬言说:“你们还要打人是不是,好,我去找大队胡支书去,看他解不解决!”显然,沈贵秀只好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然后一扭一摆地走了。其实,她心里十分明白大弯人家转,小弯自己转的道理。既然伢们自觉理亏,又赔礼道歉,再加上自己侄女也在五排,这事就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何必又抓又咬又吐涎水。
可是,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
民兵整组结束后的一天,余怒未消的五排长,便自发组织石头等几个民兵各自在家带上镰刀,又从队屋里拉上板车。花两个多小时的午休时间,一气之下,几个人把全队集体所属的沟沟坎坎,渠边堰旁,闲散荒地处长的南瓜、冬瓜、豇豆、绿豆等作物,统统一扫而光,全部装上板车拉进了队里的饲养室,并将瓜类果实乱刀砍碎做了喂猪的饲料。围观这一行动的大部分社员拍手称快,并赞誉这种行为是一次向损公肥私宣战的革命行动。爱开玩笑的社员称道,这次行动是敢于反潮流的具体表现,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在进行的过程中,包括沈贵秀在内的少部分利益受损的社员竟然无一人敢理直气壮地站起来反对,因为民兵的这次公私分家行动是正义的,事后还得到了胡支书的表扬。
此后,沈贵秀一直认为这次公私分家行动的幕后操纵者肯定是卫鹏。至今,她对卫鹏仍然耿耿于怀,两个人就像两条平行线,任其无限延伸,也绝不可能交叉在一起。
卫鹏离开胡支书家时,电闪交加,乌云密布,天空愈来愈阴沉灰蒙。燕子、蜻蜓、蜜蜂们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时,他正沿着通往堤边的大路疾步小跑,麦田里劳动的男男女女正疯跑在回家躲雨路上。
雨下得越来越大,路旁的垄沟已开始流动了。
卫鹏眼看快要湿透全身,他飞快地向邻队库房跑去躲雨,靠着山墙,他用手抖了抖头上的雨珠,一股股寒意袭来,冷得他直打哆嗦。此时,他非常渴望家的温暖,因为这雨,他也许正帮母亲烧火做饭,也许在伏案写写画画,也许正偎在热被窝里看书读报……
卫鹏站在山墙下,连续打了几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