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糍粑吃完,与一帮村娃,下农田、蹚渠沟,捉螃蟹、夹黄鳝,最是中秋夜晚的有趣事。
挽上裤腿,点燃火把,轻手蹑脚到水田及沟渠下。螃蟹一般在溪流石缝间,把石头轻搬,螃蟹夜晚看不见,一动不动,其状着实憨。你伸手捏住蟹壳两边,它的鳌钳便没法施展,张牙舞爪倒好看。嬉笑一番,丢进笆笼里面。老家的螃蟹极小,虽说八月螃蟹肥,大的难觅着。常是玩一阵,即放掉。
抓黄鳝,我不行,但表哥、表弟行,我只有给他们打火把的份。他们能准确判断哪块稻田有黄鳝。下到田里,将水稻撇一边去,手指立即伸进泥,待其拔出,鳝鱼已被抓起。黄鳝不屈不挠,在指上缠绕,滑溜不得了。但入乡民之手,如何逃得掉。抓得多,做蒜焖黄鳝,味道极鲜。倘只抓了三两根,就只得摘张瓜叶包着,外面裹层黄泥,埋进灶的火灰里。待其饭熟扒出,烫得出奇。剥开黄泥,浓香四溢,轻轻一掰,肉骨分离。撒点盐及辣椒皮,那个鲜美,那个细腻,入口化渣,绝非文字所能形容的。
八月中秋,乡村细娃,爱三五成群,蹦蹦跳跳撒欢于茅屋后的小树林。或捉迷藏,或唱儿歌,煞是快乐。当年儿歌这样唱:“月亮光光,拇指烧香。烧到哪里?烧到堰塘。堰塘垮了,月亮背起堰塘跑了。”其意为何?我至今不晓得。还有一首:“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背笆笼……”。
外婆怕我们这群“欢喜麻雀打烂蛋”,过度贪玩跌入深水田,便拉长声音喊我们回茅院。我们便牵手往家走。土埂弯弯,两边是大片稻田,望之深秀而蔚然。秋高气爽,丘壑幽深,晚风轻拂,暗送桂花芬芳。真乃“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之美景,又恍若一隅偏安、不知秦汉的世外桃源。
夜晚,外婆叫舅妈将几个晒粮食的竹簸箕在茅院石坝摊开,因挨得紧密,像大月饼落在了院坝里。全院及附近的小孩团坐于簸箕,歪着脑壳,小眼瞪起,听外婆讲“嫦娥奔月”和“阳雀寻母”的故事。一边咬糍粑,一边聆听陈年旧事。泥土青草吐香,青蛙蛐蛐低唱,山梁又偶或传来喊细娃妹仔回家的声响,那喊声老长老长。起伏高低,回荡夜空里,别有一番
乡村情趣。
中秋之月着实浑圆,宛如温润玉盘。竹林茅舍,天地山峦,仿佛被泼了层清泉,润泽泛蓝,有种南宋词人张孝祥的“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清澈”的恬然。儿时中秋,真让我“欲辩已忘言”。
躺簸箕抬望眼,明月皎洁,月里阴影依稀,估计那就是砍了又长、生生不息的老桂树。迷迷糊糊,我似入美梦。梦中,阳雀在清丽的叫;麻饼、糍粑山一样高;云中仙子飞下天庭,鼓瑟吹笙,邀我游广寒宫……
走人户
过年免不了走亲戚,老家叫“走人户”。我儿时常去的是堂姐家和外婆的乡下。
堂姐住县城,腊月29她家团年。娘叫我去,提两把挂面,贴一绺红纸,以示喜庆。堂姐有俩外甥,大的爱画画,每次去,他总会在其后院坝支个高木架铺纸来作画;小的则拉我去比赛数对面公路过往的“六轮卡”。堂姐不时叫我们进屋品尝团年菜肴,脸上漾着笑。三间瓦屋,一片忙碌。洗菜声切菜声炒菜声,此起彼伏。
再看小巷石家湾,家家炊烟弥漫,飘过屋檐,形成雾幔。肉香与喧闹不间断,预示各户年饭即将开宴。二姐家也正在摆,姐夫坐于桌旁,叼根长烟杆,眯着小眼,欣慰悠闲的看。姐要我先坐,说我是远客,且属外甥们的长辈。随之全家入席。年饭从晌午直吃到天黑点蜡烛,越久越预示来年食物的充足。撤了凉的换热的,最后才吃大汤圆。青丝红糖馅,又糯又 软,咬一口,烫得巴心巴肝。
酒足饭饱,堂姐接过姐夫手头的红包来发压岁钱,我们小孩各崭新的一元。小外甥兴奋给堂姐、姐夫叩头,随即拉我到后院放鞭炮。用竹竿挑着放,各家都放,震天动地响。大人细娃齐出来开心笑,笑得腊梅的积雪猛掉,笑声透出辛苦一年的人们少有的轻松与欢欣。年三十我还要到乡下的外婆家。五十年前,我家穷得可怜,主要靠走人户混饭当过年。二姐见留不住,便送我家半个熏猪脑壳再带给母亲几块钱,且送我至老远,直到我的身影完全消失于小巷的青石板路面。
乡下的年节,走人户比城头多,田埂土路没断过。“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篼还背个胖娃娃”,十分热闹,也是年节走人户的大致写照。倘遇阴雨,山色空蒙,旷野清晰,农舍茅屋点缀于冷绿田埂或黛紫的山坳里,恰到好处,浓淡相宜。乡间小路泥泞崎岖,鞋印深浅不一,有时难免滑个嘴啃泥而弄脏新衣。那些走人户的,撑着伞,戴着笠,一双双,一队队,红红绿绿,连天宇也显出盎然生机,充满过年意趣。
外婆家住古镇河对岸八里地的农望乡,是个低洼茅院草房。竹树环合,炊烟袅袅,加之屋后长满青苔的水池边鸭鹅们的喧闹,颇有竹林深处有人家的味道。你得备根竹枝,冷不防会蹿出几条黄狗冲你叫。老远得喊人,倘无人领进,绝难进房门。
茅院住四户,每户门楹贴有对联,当年所写文字多与年节不沾边。茅屋檐后堆满柴草,土墙角落有石磨,平时磨包谷面,过年用它推汤圆。像今天,石磨上方的木梁准吊有刚推出的用旧纱布裹着的白生生湿润润的糯米面,俗称“吊颈汤圆”,看到它,就更像是在过大年。乡下细娃颇稀奇我这小镇来的陌生娃,争着拉我去田边揭薄冰,或到院坝过家家。
外婆家的年饭真实在。大块腊肉大碗烧酒,猪脑壳整个往上端。待菜肴摆满,碗筷放齐全,外婆就燃香倒酒,围着桌边转。嘴里喃喃有词,似念叨逝去先人的名字。大意是:年节难遇,酒菜不多,请祖先们“下凡”入席。——这叫“供老人”。
“供老人”需将细娃赶远,意为“生人过多阳气太重不利祖先来此用膳”。我等只能远望佳肴不得入嘴里而欲滴馋涎。待香烟缭绕好一阵,估计众先人已歆享毕香烛醴牲,且酒足饭饱满意十分,外婆才对八仙桌说:
“过路神灵,先人伯伯们:吃好喝好哈。多给儿孙带好处,莫来阳世找麻烦哈。慢去。撤座。”
舅妈便将碗筷撤去重摆新的,大家忙大嚼祖先“歆享过的东西”。——这亦有说道,叫“分福分寿”,即分享祖宗的“遗福遗寿”。上祭奠了老人,下添了自己福寿,兼搭还打了顿“牙祭”,又培养了孝心,可谓“四全其美”。所以,那桌上的菜肴吃得越多似乎对自己越有裨益。
当年,一家的客便是全院乃至全村的客——好客是乡间习俗。故,我常被东家请西家叫,好吃的不必说,好玩的当数“砍瓦圆”。将破瓦片敲成圆,立一斜石,往其斜面狠劲砍,谁的滚得远谁占先。我们嘻嘻哈哈砍,输了将小荷包的“苕巴骨”给赢家掏点。“苕巴骨”是红薯蒸熟切条晒干,再用罐砂爆炒而成。金黄透亮,又脆又香。村娃妹仔朴实懂事,皆让我,故意输。故,我的荷包总是胀鼓鼓。他们则咧着缺牙巴,张开厚嘴巴,憨憨的笑。
过年另一好玩的就是划甘蔗。村娃从自家随便扛几根来,两米长,锄把粗,咬起泡酥酥。于竹林深处,分出“石头、剪子、布”,游戏依序做。划甘蔗的刀就是篾匠的小弯刀,锋利而灵巧,玩这个最好。划甘蔗是个技术活:先用大拇指将甘蔗立稳,然后上刀。只要甘蔗沾了刀,手就不能碰它了。小心翼翼,猛然在空中划个圈,很劲划下去。甘蔗皮划下多少,甘蔗就归你多少。眼不快,手腕没劲,玩不成。水平高的能从头划到底,这根甘蔗便归他自己。赢家豪爽,砍成节,任你尝。说来也怪,甘蔗经这折腾,特别甜香。
更有意思是雪天观梅花。外婆的茅院对着一片形如剪纸的大小水田,田埂纤细蜿蜒,瘦羸梅花点缀枝上面,开的花颇冷艳。石井旁那株,尤为凄绝。琼枝疏密有致,却难禁侵袭的风雪。梅瓣抖抖抛洒,似雾似霞,似虹似冰花。“落红成阵”,尽是梅魂。我们轻轻过去,小手拾起,揣入衣襟,浑身随即散发幽幽梅馨。山坡草院,亦有梅伴,于竹树藤蔓间,一闪一闪,犹村姑的鲜嫩脸蛋。
过年水果除却甘蔗,就是深秋攒留的橘柚,正月正红透。小心掏出橘肉,在壳内点盏油灯,周围便弥漫橘黄的柔光。细娃们挑着小橘灯,三五成群,夜晚到竹林田间撒欢。水田倒映出我们变形的跳动曲线,与天地构成温馨简单的乡村新年。
茅屋外,寒风细雨夹着雪飘;茅屋内,瓦瓶油灯摇曳昏黄火苗。厚土墙映出些厚衣夹袄,那是大人们围坐八仙桌,或嗑瓜子或打瞌睡,正虔诚祈守着来年的幸福……
大年元宵节
元宵节相传源于汉明帝。其白天叫“上元”,夜晚为“宵”,故称“元宵”,又叫“上元节”。明帝尙佛,上元日命士庶黎民张灯敬之。至唐后,观灯便成闹元宵内容之一。历代写元宵的诗词颇多,摘撷一二以飨读者。
隋炀帝的《正月十五通衢建灯夜升南楼》,应是我国最早的元宵诗:“冰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写得既真切又可见帝心之愉悦。
李商隐写《十五闻京有灯恨不得观》的遗憾:“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姜夔写灯会的意趣:“元宵争看采莲船,宝马香车拾坠钿;风雨夜深人散尽,孤灯犹唤卖汤圆”。
辛弃疾的《元夕》把元宵节通宵的热闹写到了极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元好问《京都元夕》写元宵的游乐把自己也写了进去:“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长衫我亦何为者?也在游人笑语中”。
清人符曾《上元词》则专写元宵美食:“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见说马家滴粉好,试灯风里卖元宵”。倘把这些优美诗词仔细品,不难想见古代元宵节的繁荣阜盛和吃汤圆观花灯的热闹场景。
老家古镇把元宵节叫“大年”,似乎这年不过到正月十五就不能算完。五十年前虽说我家无糯米,汤圆吃不起,可外婆定会邀我们去乡下大快朵颐。外婆在节前就泡好了糯米,村里家家有石磨,到推汤圆那晩你去听,除却零星爆竹响,全是“叽嘎叽嘎”推磨声。没糯米的泡上糯高粱也要 “过把瘾”。元宵前夜,天空湛蓝,星儿点点,月儿浑圆,宛如银质玉盘。
小媳妇穿着紫花棉衫,侧坐磨边,衣袖半挽,十指纤纤,用小木勺将雪白糯米一勺勺喂进石磨眼。大男人则甩开臂膀,转动长长“磨当根”(推磨木具),把扇石磨推得“吱溜溜”转。磨声悠扬,软语绵长,如舒伯特的小夜曲,又如高山流水般欢畅。石磨流出的糯米浆像少妇乳汁,散发奇异甜香,与四周的柴草味泥土味梅花的幽香味伴和,弥漫山野竹林,透出农历大年的温馨及古拙乡村的宁静。糯米浆推好,需倒进过滤架下的纱布兜狠摇。待水滤尽,忙将滤布扎紧,再用石磨压水分,最后将其吊于茅屋檐门。米浆袋挂檐门,乍看就像汤圆在“吊颈”。因此,在我们古镇,元宵又叫“吊颈汤圆”。很形象,亦动听。
正月十五早晨,懒觉睡醒,“吊颈汤圆”面已晾成,干湿正适应。将花生、黄豆炒熟捣均匀,加红糖、猪油等,拌成汤圆心。一人烧火众人齐包,柴火又好,火焰冲出炉灶,映红了外婆全家满脸的辛劳。很快,铁锅内比元宝还大的汤圆滚动起来,像雪球跳跃。挤挤挨挨,争先恐后往上翻,跟土墙老房的昏暗对比明显。全家围着灶台喜笑欢颜,享受辛苦一年才有的幸福时间。
外婆不知从何处翻出年节方用的细瓷小碗,让各自随便舀,不够再包。说大年吃汤圆,诸事方圆满;就像这汤圆,打个滚又一年。还说,大年能吃饱,来年才有饱饭吃。——这种慷慨我家何曾有过?丢进一个烫得直吐舌,下了肚竟毫无感觉。外婆慈祥笑,言汤圆里面有铜钱,吃着能生财。而我至今未曾见,难怪到老我也与银钱无缘。表弟李世杰憨头憨脑说,来个吃汤圆比赛,看谁吃得快且多。我与四弟正求之不得,笑得喜泪婆娑。闭住双眼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横扫千军——“战绩”评定:我和四弟并列冠军。吃了多少计不准,总之是吃得天昏地暗肚儿滚圆;吃得表哥连声啧啧表弟瞠目结舌表嫂目瞪口呆;吃得四弟三天饱嗝四天酸水五天饭难下咽。他拍着孕妇般 的胀肚,难受却满足,撮着小嘴悄声嘀咕:“这回饱了,饱了!”
灌饱肚皮,冒着细雨,我牵四弟与表弟一路滑溜,回古镇看热闹去。古镇三面环江,到镇必渡河。细雨朦胧间,看长河若带,水绿似玉,关山含翠,对岸笼烟。
摆渡的是三两只乌篷船,形如柳叶般,可载十人许。船舱深,两侧有木板为凳,以供坐人。船顶盖有竹篾篷,舵舱空一格,供艄公瞭望用。赶场乡民披蓑戴笠,提块“宝肋肉”,背个大公鸡——走亲戚的无疑。可惜都不是去我家的。
村姑二八许,着水印蓝花衣,把身子裹得紧紧的,显出凹凸有致。撑开红雨伞,于船头站立,纯美如深山璞玉。其余乡民亦穿戴整齐,挨挨挤挤,卷起的裤脚溅满新泥。
艄公则头缠青布棉,叼根叶子烟,神态安然,一桨一桨很悠闲。冬日水枯,平如镜,色如玉,澄清碧绿。细雨江面,漾起无数小圈。木橹过处,划出漂亮水花,荡漾开去,似灵动光环。对岸古城楼、黄葛树、老瓦屋、白沙滩,逐渐清晰,映入眼帘。
元宵的古镇笼了层雾样的雨幔,那雨飘在脸上,湿润清爽,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