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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逼婚改嫁

快到响午时分,风停雪住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被老婆聒噪的心烦意乱的大舅爷,看见这会儿雪停了,有点喜出望外,他便踏着没膝的深雪来到村北边的大路口,顺着大路向东北角张望了半天,双脚快要冻僵了,仍然是看不见有人影晃动,他不知道簸箕湾的吴老板今天到底能不能来啊?

望着白茫茫的银色世界——他的心情也和大自然一样白茫茫的一片空白。

因为他看得出那个姓吴的,一听说三妹还有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娃,嘴里嘟囔了好几遍,嫌弃他是个男娃,可能是怕男娃将来争夺他的家产!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更没底了?

虽然说有雪光的反衬,能见度很远,平坦坦白皑皑的原野一眼望不到边,却看不到一个黑影晃动?

他失望地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拖着冻得发木的双脚,耷拉着脑袋转身往回走。

正在厨房准备做饭的大妗婆,拿着一个大瓦盆在院子里低头装雪,准备化雪水做饭,一看丈夫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回来了,便没好气地骂:“你真是个窝囊废,出去这么长时间,怎么连一个人也接不回来,你娘生下你,真是枉披了一张人皮,你也叫做男人,连这点事都办不成,还不如尿一泡尿淹死算了!”

大妗婆生气的把瓦盆往案板上用力一墩,一边解围腰一边给灶前生火的小姑子吩咐说:“我看今天那个姓吴的是来不了啦,你看着煮一把你三姐拿来的干洋芋片,搅些杂和面糊糊算了,老娘也懒得伺候你们了!”

小姨奶奶不解的抬头问:“姓吴的是谁呀?他来干啥?”

大妗婆扭头恶狠狠地瞪了小姑子一眼,没吭声回房去了。

奶奶看见大嫂黑风罩脸的回房去了,小妹一个人在厨房里折腾,就悄悄地来到厨房帮小妹做饭。

一到下雪天,柴禾就返潮,灶膛里只冒烟,不起明火,半边院子都比浓烟笼罩的黑烟滚滚。

冻得哆嗦发抖的大舅爷,刚刚坐到炕上,屁股还没有落到实处,就见老婆马氏黑着脸气哼哼的跟进来劈头盖脸的骂:“你还有脸回来?连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成,要你这种男人有啥用?我也不知怎么把眼睛瞎了,就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啥事都弄不成!”

“唉,你也不看看是啥时候,雪下得这么深,路上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不回来还能怎么样?你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不信你出去试试去!”大舅爷说着话,便在被窝里摸热处,刚刚一碰到小儿子,小儿子就惊叫起来:“爹,你别过来,你想冰死我啊?”

大舅爷赶紧说:“乖儿子,爹快冻死了,你就给爹让一坨热地方,让我暖暖脚吧!”

大妗婆却斜着眼睛憋着嘴看了一眼丈夫,仍然回头不依不饶的骂:“你看你娘生下你们姊妹几个都是些啥货色?一个十四五的人了,还找不到婆家,准备在娘家扎老牛阙呀?一个好不容易嫁出去了吧,却尅死了丈夫,年纪轻轻地就做了寡妇,真是一个丧门星!现在又回来赖在这里不走,脸皮可真够厚,厚的比城墙都厚,任你怎么说怎么骂都赶不走!”

“哎呀,你就多忍耐两天吧!等吴老板来了,她母子这些天吃的喝的,连本带利就都还给你了!”大舅爷不耐烦的劝老婆说。

“哼!你说的好听,我不是瞎子,做生意的人精的比猴子还精,一听说还有一个男娃,他立马不高兴了,你说他还能来嘛?”马氏反问丈夫道。

“唉,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没人把你当哑巴!都到啥时候了,还不去做饭,在这里嘟囔啥呀?你想把我饿死啊?”大舅爷心烦意乱的瞪了老婆一眼,背过身去窝在炕角落里抽闷烟。

马氏气呼呼的往炕沿上一坐说:“哼!像你这种没有用的窝囊废,活着也没用,还不如饿死算了!”

“哼!你盼望我死了,与你有什么好处?我当真死了,你连翠萍都不如,翠萍只有一个拖油瓶,你有两个拖油瓶!”

“呸呸呸!你个臭嘴胡说什么呀?你不是老夸你三妹是个美人胚子嘛,你说人长的再漂亮,命不好有什么用?才二十几岁的人,现在降低了身价,想嫁一个四十几岁的人,人家还看不上,还不都是那个拖油瓶害的!”

“唉,我说你烦人不烦人?快去做饭去!我睏了,让我再睡一会儿行吗?怎么就嘟囔的没完没了!”

“哎,你是属猪的?怎么一天就知道吃饭睡觉,也不怕把头睡扁了?还不出去看看那个挨天刀的吴老板,今天到底来不来呀?”

“你急个啥呀?该来的时候他自然会来。不该来了就是急死你,他也不来!”大舅爷生气的白了老婆一眼。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走进来的脚步声,大舅爷刚要起身,想从窗户上镶的小玻璃片上向外看,却听见有人大声说:“哎呦,累死我了!大嫂、大哥在家吗?”

马氏听出是吴老板的声音,急忙跳下炕迎了出去笑着说:“哦,来了来了,都在家里呢,是吴老板来了吗?”

大妗婆出来一看,只见吴老板头戴一顶虎皮帽子,把帽子高高的掀起,头顶上冒着热气;脖子上围了一条黑白间隔的长围脖一头快拖在了地上;身上穿了一件黑色棉雪袍;手里拄一条木棍,弓背驼腰的背着一个雪山似的背篓,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她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马氏故意明知故问的说:“哟,他姑父,你背这么多雪干什么呀,看把你累的!”

“大嫂!这是彩礼两斗玉米我背来了,快过来搭把手放下,快要累死我了!”

“累点好!讨媳妇累点儿,将来就知道疼媳妇了!你两斗玉米,一娶两得多划算啊?媳妇一进门,就有一个会叫爹的儿子,你偷着乐吧!”马氏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有意要气气吴老板。

“哦,你说的也是!当真是多了一个叫爹的!”吴老板无可奈何地说。

此时,大舅爷也随后从屋里出来,看见吴老板背的背篓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像个小山包似的,帽子和身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像个雪人似的难怪自己没看见;便笑呵呵地招呼说:“吴老板,你来了?好大的雪啊!我想今天雪这么大,你可能来不成了,快!快放下!看把你累的!”大舅爷扶他放下背篓。

“唉,咱俩不是约好的日子,我给亲戚都说过了,怎么能说话不算数,随便改变时间呢?”

“吴老板到底是个生意人说话算数,不比我们这些乡下人,随意懒散惯了,下雪天就知道睡在屋里等着吃饭!”马氏拍了拍手上的粘的雪花,有些得意的说。

吴老板放下背篓起身一看,才发现背篓上的积雪不少,吃惊的一笑说:“啊?怎么落了这么多的雪啊?怪不得我背着越走越重,嘿嘿,我还以为是我走累了呢!”他不好意思的用手抚摸着头笑了。

马氏端起背篓上扣的雨帽,在外边倒掉上面的积雪,回头看见吴老板背来的两斗玉米,跟刚才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高兴地眉飞色舞的嘴都合不拢了!殷勤的为吴老板边拍打身上的落雪,客气的说:“他姑父,快!快!快到屋里坐!”

大舅爷也高兴得眉喜眼笑,回头对老婆说:“宝他娘,你快去厨房帮忙做饭去,今天吴老板……噢,应该叫他姑父,是他姑父来接翠萍她母子的日子,也就是翠萍改嫁的好日子,你把饭菜做好些,让他们吃饱了好走远路!”

“看你说的,那是自然的么,这还用你吩咐?好! 你陪他姑父坐着说话,我去厨房看看水烧开了没有?”马氏刚刚一出房门就兴奋地高声喊叫:“翠萍,翠萍!他姑父来了,水烧开了没有?”

“噢,水快开了!”半响,厨房里传出小姨奶奶翠娥的回答声。

其实,自从吴老板一进家门,奶奶他们已经在厨房里听到他们的对话,从他们的言语称呼中和骂声里,奶奶知道是大哥把自己卖了。

此时此刻,奶奶的心里就像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涩样样俱全,什么陈杂烂事一齐涌上心头,使她伤心极了!

奶奶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命竟然这样苦,苦的连大嫂白氏都不如,大嫂虽然日子过得辛苦艰难,至少她还是一个自由人。她可以在王家守着三个儿子,几亩薄地,自由自在的苦度时光。

未曾想到,如今没有母亲为自己做主。改嫁是自己的终身大事!竟然大哥夫妻二人也不和她商量一声,他们就自作主张的跟人家约定了日期,看样子今天便要钱货两清——

刚刚还在屋里骂声不绝的大嫂,这会儿见了吴老板,比见了她亲爹还要亲,欢天喜地围着吴老板,一口一个他姑父的团团转。

奶奶心如刀绞似的隐隐作痛——

午后,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吴老板刚刚放下筷子,大妗婆便催魂似的,催奶奶收拾好东西,准备跟随吴老板启程。

眼看天空乌云盖顶,云头低得快要掉下来似的,大嫂却无情的下了逐客令,奶奶无可奈何地含泪收拾起母子二人的随身衣物包好,放进吴老板背来的背篓里让他背上。

小舅爷背着父亲,小姨奶奶的眼睛哭地红红的,踏着没膝的积雪送奶奶和吴老板到了村口。奶奶拉着小妹冻得红肿的双手,看着她身上单薄的棉衣,在北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她说什么也不要他们相送了,姊妹几个依依不舍的在此挥泪告别!

奶奶领着年幼的父亲,在深雪里步履艰难的跋涉。小舅爷看见小外甥在深雪里步履维艰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又追上来背起父亲,含着眼泪送了一程又一程,姐弟二人这才无可奈何地告辞,奶奶就这样跟随着吴老板,踏上了再嫁之路。

明知不是伴,无奈且相随。万般无奈的奶奶,她根本没有再嫁的打算,何况是这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吴老板。

此时,天空又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风添雪冷,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舞,在毫无遮拦的黄土高原上,西北风带着哨声,肆无忌惮的狂奔咆哮……

四野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晃动。

大路上,只有吴老板用背篓背着父亲,心事重重的走在前面;可怜的奶奶无可奈何地紧随其后,时不时的叫着父亲的名字,她怕年幼的儿子睡着了冻坏了身子。

白皑皑的原野,天地混为一体,分不清彼此,可见度十分有限!

吴老板在前面凭借着路旁的建筑物和树木,小心翼翼的用棍子探索分辨路径,偶尔遇到有难度的路段,回头招呼奶奶一声,让奶奶注意脚下,一路上两个人无话可言。

真是: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除了呼啸的风声,就是落雪打在衣服上的“沙沙声”,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咔嚓、咔嚓、”声,还有累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奶奶望着这漫天飞舞的大雪,步履维艰的爬涉在这寂静空旷的原野里,心里埋怨二哥不在家没人替他做主,大哥就这样迫不及待的把自己卖给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吴老板,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和怨恨!两个人孤零零的行走在这没膝雪地里,身后留下两串清晰的脚印,也很快的被落雪抚摸的不留痕迹。

道路两旁高高低低的柿子树、核桃树、大榆树、酸枣树,黑黢黢的树干,有的笔直粗壮,有的却被积雪压弯了腰,扭成千奇百怪的形状,裹着厚厚的雾凇,更是千姿百态,呈现出琳琅悦目的玉树琼花,在风雪中摇曳起舞,孤芳自赏。

面对如此赏心悦目的自然美景,奶奶却没有心思欣赏,吴老板也没有心思欣赏。

奶奶对面前的这个吴老板,一点儿也不了解,现在让她和他生活一辈子,她心里没有一点底,且不说他那一脸的疙瘩肉叫人看着害怕,而且他那一双死鱼眼睛里透露出的目光,却怎么阴沉而恐怖!让奶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她对这个男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吴老板却有他自己的心思,这个女人长相的确不错!可怎么年纪轻轻地就守寡了呢?在他的心里埋下了一层尅夫之嫌的阴影?她那个五岁的儿子,一看就是一个机灵鬼!他打心眼里不喜欢父亲,他怕他多年积攒的家私,最后落到了父亲的手里。

夜幕快要降临了!

早已走得筋疲力尽的奶奶,透过漫天的雪幕,看见前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村庄的轮廓,奶奶怯怯的问吴老板说:“大哥,簸箕湾到底还有多远啊?”

“哦,到了到了!前边看得见的那个村庄就是;我背着你的儿子还没有叫累,怎么你就累得不行了?”吴老板用责备的口气反问她。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看天色已晚,怕天黑路不好走。大哥,你一路背着小周周辛苦了!现在快到了,还是让我来背一会儿吧?”奶奶见吴老板不高兴,急忙赔不是说。

吴老板见跟在他身后的奶奶,一路上都在偷偷地抹眼泪,现在主动和他说话,他心情也好多了,回头看了一眼奶奶说:“唉,算了,谁让我是男人呢?这比去时背的两斗玉米轻多了,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父亲窝在背篓里快要冻僵了,听说快到簸箕湾了,从背篓里顶着一顶大雨帽探出脑袋向远处张望。

奶奶看见儿子站起来了,便说:“周周,快抖抖雨帽上的积雪吧!”

吴老板扭头问奶奶说:“你嫂子精的猴儿似的,明知道我今天去接你们,做了一中午的饭,最后端来的却是些杂和面菜糊糊煮干洋芋片。你们每天都吃这个吗?”

奶奶伤心的说:“唉,每天能这么饱饱的吃一顿就不错了!我也就不会走这条路了。”

“噢,怪不得你看上去病恹恹的弱不禁风的样子,每天连这个也吃不饱啊?”

奶奶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没有吱声。

吴老板摇摇头冷冷的说:“唉,你说的也是,这年月能吃饱肚子的也不多!家里一下子添了你们娘儿两个,就是能吃饱肚子,现在也吃不饱了!”

人穷志短的奶奶,听了吴老板说话的弦外之音,噎的她无言以对,尴尬极了!

聪明的父亲为打破奶奶的尴尬,朝着奶奶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逗母亲开心。转过头去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用小手指着前面模糊不清的村庄,偏着头问吴老板:“伯伯,前面那个村庄就是簸箕湾吗?”

“是啊!那里就是簸箕湾,以后你们也就是簸箕湾的人了!”吴老板扭头说。

“哦——我还以为簸箕湾是个什么大地方呢,原来也不就是贾村原上的一个小山窝。”父亲故意为母亲抱不平气吴老板。

吴老板扭头瞪了父亲一眼,气得他只想放下父亲让他自己走。

可是,眼看着天黑透了,近在咫尺的簸箕湾,仍然在前方是看得见,摸不着……

此时,雪停了,风也住了。

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汪汪汪”的狗吠声……

簸箕湾座落在贾村原的东北角上的一个山坳里。被深雪掩埋的簸箕湾,显得异常的低矮猥琐,既没有棱角,也没有骨骼,是一个大概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

进了村子,吴老板继续领着奶奶从南往北走,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停下来,他回头对奶奶说:“翠萍,这就是咱们的家。”吴老板放下背篓去推门。

早已筋疲力尽的奶奶,随即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说:“哦,终于到了!”

吴老板推门时,便冲着院内喊:“大姐、二姐,我们回来了!”

屋里传出一个女人苍老的回答声:“哦——知道了!”随后听见院子里,几个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引起一阵出出进进的骚动。

奶奶把父亲从背篓里抱了出来,父亲的双脚早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两腿哆哆嗦嗦的站不稳。

奶奶抬头粗略的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吴家从南边往北数是第五家,高高的门楼坐东向西,大门旁边紧靠院墙有一棵大树,看那粗壮的树干和庞大的树冠,像是一棵古老的核桃树,一半树冠伸展到院墙内。

雪光中的吴家大门前,看样子曾经有人打扫过积雪,可是积雪实在是太深了,门口只推开一条几米长,一个仅仅只能容得下一个人行走的巷道,大门被雪堵得严严实实的,吴老板和院子里的人,里应外合推了半天,只开了一条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出进的门缝,内有微弱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了一线亮光。

随即,院子里“噼里啪啦”传出了一阵阵鞭炮声……

在雪光的反衬下,奶奶清瘦的面颊上,留下两串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