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嘴妈因为儿子是个国家人,一向很优越,所以平时和村里人没有过吵嘴闹架,很得大家喜欢。但今天大嘴妈多少也感觉有点不自在,如坐针毡,不知道话从哪里来。
还是芙蓉年轻聪明,看了看大嘴妈毛巾盖着的篮子,知道她还是有事,于是就简单客套了一回,问了问大嘴妈的身体进来可好?大嘴最近回来没有?三言两语后,再说:“你老人家今天来怕是有什么事吧?我们娘俩也不是外人,有事你就直说,出力跑腿啥的,我还是能行的。”
大嘴妈听了芙蓉的话,似乎来了勇气:“月儿妈,说起来么,我老婆子有些开不了口,可是见了面看你这样亲热,再不说倒显得我扭捏了,你不知道,现在世道是要比从前好多了,每天都是白面馍馍,这是我们年轻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可你说怪不怪?吃了这一阵的白面馍馍,我却吃不出香味道了,嘴里寡淡的紧。”说着,掀开了盖着篮子的毛巾,拿出了两把挂面,“馍馍再白,吃多了也寡淡,知道你今年种了不少的南瓜,我就想着,给你拿上两把挂面,你看能给婶子我换一个南瓜不?”
挂面在那个时代也算是稀缺的东西,一般家庭是吃不起的,大嘴妈的挂面也是大嘴下乡的时候,地方上的老百姓送给他的,他没舍得吃,就带回了家。芙蓉虽然不知道大嘴妈挂面的来处,但是她知道挂面的贵重,不要说换一个自己这看着都碍眼一个南瓜,就是换一车自己还得偷笑。想是这么想的,但是芙蓉知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就算大嘴妈白吃自己一个南瓜也无可厚非,于是忙按住了大嘴妈要陶出挂面的手:“老婶子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一个南瓜么,还值当你拿挂面来换?显得我那样皮薄,放心吧,我给你拿上两个,回去吃完了再过来。”说着,挑了两个大小合适的南瓜要塞进大嘴妈的篮子里。
人是很奇怪的,两个人要是做起了买卖,总还是争论着秤杆子上下,价格的高低,可是一说人情,不要钱了,大嘴妈反倒越发推让起来,最后,芙蓉看看大嘴妈下不了台,就伸手接了一把挂面,这才停止了争执。待大嘴妈要出门的时候,芙蓉客套道:“老婶子吃完了再来取,但是切记不要带什么东西,要不我就生气了。”大嘴妈听了,心下颇觉舒坦,高兴而去。
当天晚上,天娃从地里回来,看着碗里的挂面,很是疑惑,埋怨芙蓉太败家:“我们这样的家庭,你怎么敢买挂面吃?照着你这样日塌家业,我天娃就是个孙悟空,会分身,也怕也养活不了这一大家子人。”
芙蓉知道天娃误会自己了,所以并没有生气,把大嘴妈来换南瓜的事讲给天娃,最后说:“我想了,既然大嘴妈那样有钱的人家都吃够了白面,想换我们的南瓜,那就说明我们的南瓜也算是香饽饽,想吃的人多着哩!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我们也抹下脸,在别的村子里走街串巷地卖。”
因为以前是计划经济时期,天娃并没有做过买卖,现在政策上虽然放开了,但是要真出去卖东西,天娃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感觉拉不下面子,所以心里有点害怕,没有点头。芙蓉看出来天娃的心思,说话便也粗鲁:“你没看看你,现在穷得光球敲得大腿响,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面子里子?听我的话,我们明天先从丁南村开始。”
不怪芙蓉泼辣。事情果然如她所愿,没有三四天,天娃和芙蓉把满院子的南瓜都卖了个精光。后来一算账,二亩地的南瓜比别人种粮食多收入五百多块钱。一时间,芙蓉也支棱起来了,花了几十块钱给两个孩子买了衣服,再给自己买了一双小皮鞋,油光黑亮,能照见人影子。后来想了想,怕天娃心里不痛快,咬牙再给天娃买了一件黑呢子大衣,才算了事。那一年冬天,天娃和芙蓉算是蒲柳村的风云人物,得意得很。
到了第二年,芙蓉就和翠花一样,不再与天娃商量,想当然地还是种上了南瓜,希望做上一年的美梦。结局可想而之,和翠花一样,白忙活了半年。之后几年,天娃胆子也小了,不敢再种那些冷门的庄稼,只是随了大流,别人种什么他就种什么,虽没有大富大贵,也算是旱涝保收,日子翻过了身,一点一点好起来了。
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月儿初中毕业那一年。月儿因为学习不好,并没有考上高中,于是辍学。辍学便辍学吧,这在农村是很平常的事,但于芙蓉来说却不平常,在她的心里,自己的月儿打小很听话,也善良,可不能这样耽误了学业,就和天娃争吵着,希望再复读。要是亲爹亲妈,这样的争吵也不奇怪,都是为了孩子的好,难就难在天娃不是月儿的亲爹,开始的时候,天娃感觉一个女孩子,反正已经初中毕业了,辍学也罢,到底也是别人家的人,不用花钱再供了,所以就把心里的话告诉给了芙蓉。谁知道芙蓉听了,嘴便如刀子一样,直接插进天娃的心窝里:“到底不是你亲生的,哪里还管她的前途是上山还是下崖!我也不指望你能出钱出力供孩子了,算我的罪孽!”说着吱吱叽叽还哭了起来。
那一时,天娃还真是打了一个激灵,再想想和芙蓉一起过了的这些日子,也很委屈,把手上那刚刚燃火的纸烟扔到了地下,用脚碾灭了,生气要走,想想又返回来,指了一下芙蓉的鼻子:“要说没良心,全县全国都没人能比上你芙蓉,你要是一个活人,你也睁眼看看,自从我们过活到一起,你这两个孩子喊叫过我一声爸没有?我原本想着,孩子还小,和我还不熟悉,慢慢地,我真心对他们,咋着还换不回他们的心?可是几年了,我的名字就是那个‘哎’,你说说,我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个事说起来也怨芙蓉,起先她和天娃刚刚生活到一起的时候,月儿和景儿一时间接受不了和一个自己不熟悉的男人一起生活,还真是感觉陌生,那嘴便如同铁打的一样,不和天娃说话,更不要想说叫他一句爸。天娃也没有计较,总想着时间久了,两个孩子也会开口,会叫他爸爸,想是这么想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天娃的心里总还是不舒服,就暗地里教唆芙蓉,想叫她劝劝孩子。谁知道芙蓉一听天娃的话自己先不高兴了,有一次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数落他:“你怎么和吃屎孩子一般的见识?两个孩子不叫你爸你能少一块肉还是能咋地?”
天娃听了芙蓉的话,感觉芙蓉根本不懂得怎么教育孩子,知道她那话就是给两个孩子涨胆子,所以往后自己心也不那么热了,也不指望两个孩子管他叫爸了。
后来,到底还是月儿不想读书了,听了芙蓉叫她复读的话,很反感,和芙蓉闹得是鸡飞狗跳,谁也不理谁。天娃想起来前情,害怕自己多嘴惹事,便也装作瞎子哑巴,唯恐避之不及,就终日去庄稼地里劳作,算是躲清闲。暑假开学的时候,芙蓉还是不死心,再三要月儿去学校,但是月儿却打死也不去,最后没有办法了,就由了月儿的性子。再没多少时候,芙蓉看看一个女孩子整日无所事事,害怕惹出了乱子,便托付一个熟人,叫到县城一家饭店里打工,这事才告一段落。
经过了月儿这件事以后,天娃平白多了一桩心事,那就是他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想归想,但是天娃不知道怎么开口和芙蓉说,心中就很忧郁,整天闷闷不乐地,没有什么精神。
其实这事还要往前说。早先天娃缠着芙蓉要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芙蓉看着天娃很急切,所以当时自己就感觉很优越,和天娃谈条件。因为那时候大家都没钱,所以芙蓉并没有说钱多钱少的事,但为了体现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她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子,就对天娃说:“这也不难了,结婚后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不再生孩子了,我们两个把月儿景儿拉扯大,老了两个一样孝顺你。”
天娃已经尝够了单身光棍的滋味,恨不能和芙蓉合成一家,化在一起,所以也没有考虑,当下就点头答应了。现在自己出尔反尔,再想要芙蓉生一个孩子,那自己怎么开口呢?没办法开口,天娃就从此没有了精神,什么也不想做,总是找借口偷懒在家,也不去责任田里劳动了,好像得了一场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