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啦!盂南渊淹死人啦……”
村子里忽然响起揪心的呼叫。怎么回事?这大清早的,队里负责放牛的“哑巴”,惊慌地叫喊什么?“哑巴”是“富农分子”老廖的外号。他不是真的哑巴,只是一天听不到他说一句话。可能是他批斗怕了,不敢乱说乱动吧。
哑巴开口,肯定不是儿戏。顷刻间,二队大乱。询问声、哭嚎声响成一片。人们闹哄哄地涌向村南的盂南渊。盂南渊是二队南边的一个三十多亩面积的无底大水塘。这里淹死过很多人。据说,里面有黑鱼精。淹死的人,都是被黑鱼精迷住了,自己跳下去的。是谁跳到渊里去了呢?
龚友盛闻声而起,跑出门去。二队出事,他作为这里的最高首长,不能置身事外。龚主任住在五保户横杆爹家里。横杆爹家里,虽然也是土坯墙,茅草顶,但干净整洁,又没有鸡鸭吵闹,没有小孩淘气。他专辟一间东房给蹲点干部,作为办公室和宿舍。另外,横杆爹做饭炒菜是一个高手。这里历来就是蹲点干部的理想落脚点。
龚友盛在钟村二队蹲点,与以前的蹲点干部不同。他从不下田劳动,也极少去监督社员们劳动,只是时不时做一点不痛不痒的“指示”。例行的批斗大会,龚主任也几乎不关心。他整天捧着《毛泽东选集》读,然后写日记。书都翻得毛边了,不知道他从主席的选集中,要寻找什么?社员们笑话龚主任非常听毛主席的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二队队委把龚主任无所作为的情况,向良方书记汇报过,良方书记向公社汇报过。公社赵书记把这些不良反应都压下来了。他打电话把龚友盛叫到公社,狠狠的批评了一番:“你还像个公社干部吗?玩忽职守,玩物丧志,这样是很危险的,是会被伟大的时代淘汰的!”
龚友盛内心十分矛盾。好不容易进入行政编制,退出去是很难的。继续干下去,又实在没信心。他就吞吞吐吐地对赵书记说:“能不能,给我,换个蹲点的地方?”
赵书记问:“怎么要换地方?”
龚主任说:“钟村二队,太,太,太穷了……”
赵书记一拍桌子,本想发火,却没发,降低了声调,说:“小龚啊,我讲个故事你听吧。……志愿军坚守上甘岭,听说过吧?上甘岭打了三十几天,上面的战友伤亡惨重。美军却还在增加兵力,狂轰滥炸。上级首长发现,上甘岭半山腰有敌军废弃的工事,命令你爸带领一个连的战士去占领那个工事,阻击敌人,以减轻上甘岭主峰的压力。谁都知道,那一去就极有可能回不来了。你爸没有犹豫,带人就去了。战斗结束时,你爸带去的一百多人都牺牲,只剩受伤的他和我两个人。最终我们却胜利了!……你明白了吗?当初,你爸能向首长说,换一个目标?正是因为钟村二队太穷了,我才派你去。我是想让你去攻克这个贫穷的堡垒!”
龚友盛也回县城去找过他爸爸,想调回原来的东风轴承厂。他爸爸更是没好脸色对他,开口就是骂:“狗子的,想不到我龚大山生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货!干部干部,先干一步。当干部,不是让你去享福的,是让你去先干一步的。我没能力管你了,也不会管你。一切听你赵叔叔的。滚回钟村去,不干出点名堂来,你最好不要姓龚了!”
龚友盛在轴承厂的女友邝灵安慰他说:“熬吧。到一定的时候,就升职了,就调到县城了。反正,不管怎样,我都支持你,等你。”
龚友盛只好“滚”回了钟村二队。唉,前途无望,熬吧。
熬?在钟村二队是那么好熬的?出人命了!
龚友盛急急忙忙赶到盂南渊,几百名社员都在围观。围观者叽叽喳喳地议论,啧啧地叹息。龚友盛靠近,有人说:“让开让开,龚主任来了。”
龚友盛的到来,无声地止住了人们的嗡嗡嘤嘤声,只有几个女人在伤心地嚎啕。人们禁声,是要看龚友盛这个父母官的态度。
死的是三个年轻的女娃:小菊,小桃和小玲。三个人是抱在一起跳水的。
小菊的衬衫衣袖破得不像样子,几乎撕裂到手肘那儿,胸部的衣襟承受不住扣子的拉力,也崩裂了,漏出半边没穿乳罩的乳房。韩梅在旁边蹲着,一边抹泪,一边时不时地拉一下小菊的衣襟,盖住乳房。小菊清秀的脸庞,因为营养不良,没有丝毫的血色……
小桃身上,衣裳更不像样,衬衫小到盖不住肚脐,裤子短到膝盖下面了……
小玲身上的衣服,如同一条条的布巾,勉强相连,那哪里还像衣服?已经是大热天了,她下身穿的还是一条薄棉裤。为了遮丑,有人把她翻转俯卧在地上……
韩梅哭着向龚友盛汇报:“小菊十九岁,小桃和小玲十八岁。”
三个花样年华的少女,都圆睁双眼,紧握着粗糙的手掌,似乎舍不得离去,要最后看一眼这个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