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龚友盛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死者是他的治下良民,他没有责任吗?他迅速脱下上衣,盖住了小玲的遗体,吩咐横杆爹:“快去把我的几套衣服拿来!”

不穿衣服,死者如何移动?她们身上的衣服,一动就破了。人死了也得有尊严啊,何况这是几个黄花闺女。横杆爹小跑着抱来了龚友盛的旧军装、白衬衣。龚友盛说:“所有男同志都背过身去!”十几个“呜呜”痛哭的同龄女孩过来,帮三个死者换衣服。

哭声由小到大,响成一片。队里所有的女人都哭了,哭得很伤心。小菊小桃小玲的今天,可能就是她们的明天啊!

据说伤心是可以传染的,可以通过哭声传染。龚友盛也忍不住抹了一下泪。他把才队长和韩梅叫到人群外,问:“这该怎么办?”

才队长说:“还能怎么办?让她们的父母,弄回去安葬吧。往年,哪一年没人自杀?唉,都是穷的啊。”

韩梅只是哭。龚友盛问她:“韩队长有什么意见?”

韩梅怨恨地哭道:“这样下去,都得死!都得死!”韩梅的怨恨,不是对准龚友盛。他龚友盛才来多久?三个女孩的死,不应该归他负责。

龚友盛叫来老丁:“给三个女娃的父母,每户发三块钱,让死者入土为安吧。”

老丁犹犹豫豫说:“不,不,不能开这个头吧?要不然,以后就没完没了……”

龚友盛发火了:“给!”

老丁看看老才。老才骂道:“狗子的,龚主任的命令你也敢不听?”

温和的龚友盛,来钟村二队以来,还是第一次发火。官大一级压死人。老丁赶紧回家取钱来,交给了死者的父母。三个女孩已经着装完毕。小菊小桃穿着龚友盛的旧军装,虽然是死了,但那妩媚还在。小玲穿着龚友盛的白衬衣,也是英姿飒爽。如果她们不死,那该多美呀!古人说得没错啊:佛靠金装,人靠衣裳。

死者的亲戚人等,弄来门板,抬她们回家。三个中年妇女,齐刷刷跪在龚友盛面前,咚咚咚磕罢三个响头,哭道:“感谢青天大老爷!感谢龚主任哪……”

龚友盛慌忙拉起她们,说:“大婶们,别这样。我有罪,我有罪。是我没有尽到责任,没有保护好你们的亲人……”龚友盛说着说着又要流泪了。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了。只有锁狗子和他的几个“搭档”张三李四王五没离开。锁狗子脸色铁青地质问龚友盛:“龚主任,就这么算了?”

龚友盛不知道如何回答。才队长对锁狗子喝道:“狗子的,你想干什么?”

锁狗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衣袖都撸起来了,可能想打人:“老才,你是个混蛋,我不问你。我只问龚主任,刚来的时候,我们还真的以为你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可是现在,一下子死了三个人!你这个做‘父母’的就不心疼?”

才队长继续喝道:“锁狗子,老子看你三天不捆绳子挨批斗,身上的皮就发痒了!小菊她们是自杀,与龚主任什么干系?”

锁狗子仍然气势汹汹:“没干系?你眼睛瞎呀?龚主任来了几个月了,他关心过我们社员的死活吗?天天像个公子哥儿,穿得干干净净,啥事不管。他在二队再待一年,社员们不死光才怪!”

龚友盛说:“锁狗子同志,你批评得对。我有错……”

才队长说:“龚主任,少听这个二愣子无赖放屁。——小高,集合民兵,把锁狗子捆起来,晚上开批斗大会!”

锁狗子玩世不恭地说:“老才,你最好去公社借一把枪来,一枪打死我得了,反正活得也窝囊,吃没啥吃的,穿没啥穿的,早死少受罪呢!”

当天,公社的电话就打来了,是村支书良方来通知龚友盛的:“公社杨国政书记找你去一趟。”

龚友盛没弄明白,一个公社副书记,主管工商企业的,找他搞什么?

良方书记说:“你要小心点。杨书记是个很严厉的人。可能是为三个跳水自杀的女娃。”

龚友盛还是去了公社。在他眼里,杨书记整个一个五阎王,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他的钱,久拖未还。在杨书记的办公室里,一切让座、筛茶、递烟等礼节全无。龚友盛就那么站着,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杨书记隔着桌子也站着。

杨书记问:“龚友盛,你是党员吗?”

龚友盛忐忑地答:“是的。六七年在部队入党。”

杨书记问:“你是干部吗?”

杨书记明知故问,龚友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的。是农办副主任。”

杨书记说:“钟村二队死了三个女青年,你知道吗?”

这是什么话?自己就住在钟村二队,能不知道吗?龚友盛额上流汗:“知道。”

杨书记又说:“那钟村二队还有多少个没有自杀的女青年?”

龚友盛不知道了。杨书记并没有发火,龚友盛却感到了大山一般的压力。杨书记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步步逼近他龚友盛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