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暖花开时,子晨领着弟弟妹妹开始出窑。他像探寻珍宝般,小心翼翼铲去窑顶覆土,外层泥坯已烧成金黄的坯子砖,下方则是红彤彤的钢砖,用小铁锤轻敲便叮当作响,透着金属般的脆声,正是砌房的上等好料。见此情景,他心头一热,一年的辛苦和花费没有辜负,干劲更足了。带着弟妹不知疲倦地干起来。新砖棱角锋利如锉子,不多时就把手指肚锉得皮肤菲薄红肿不堪,吃饭时指肚摸到热饭碗烫得火烧火燎,疼痛难忍。夜里子晨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必须想个法子克服,想着想着,忽然灵光一现,快速下炕,找出旧自行车内胎,剪成长方形小块用胶水粘成一个个指套,套在手指处,第二天再搬砖,既增加摩擦力又不磨手,省时省力。子欣见状直夸:“哥,你真会想办法!”
待窑内砖堆剩下四分之一时,下方的砖已烧成焦砖,比钢砖更耐压,最适合做房基。因窑火过旺,有些焦砖两两黏合在一起,如热恋紧紧拥抱的情侣,徒手根本掰不开,只得用锤子拆解,于是一场测定婚姻坚实度的游戏开始了,有的两块砖看似紧密结合,光鲜亮丽,夫唱妇随,一副模范夫妻的模样,可是用锤子轻轻一敲就立即原形必露,迅速分开,没有一点留恋的意思;有的两块砖歪七裂八一副邋遢模样,中间还留有很大缝隙,仅仅有少量部分勉强融合在一起,让人看了觉得岌岌可危,不可救药的样子,然而,出人意料,费好大力气和周折,却无法让其分开一点,哪怕一方身体缺损了也不离不弃,最终毫无办法只能随它去,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正如某位大师所言:爱情不能用金钱、出身、富贵、贫贱来衡量。可是现在的社会,一切向钱看,爱情已经失去纯真,钱成为万能,有钱老妪能迎娶青年壮汉,耄耋老翁可以抱得二八少女归,留下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千古佳话。
越往下挖感觉越热,好像一个大蒸笼,虽然已经过了一年,窑底的砖仍带有温度,摸着烫手,须戴上厚重手套才敢触碰。
整整半年光阴,他们才将窑坑的砖全数挖出。彼时三人早已成了"乞丐":衣裳磨得破洞百出,头上落满红砖粉尘,脸上层层污垢,手脚布满新伤旧痕——往往旧伤刚结痂,新的血痕又添上。可当看着那堆成小山的砖块时,他们眼里还是泛起了光,一切的辛劳凄苦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窑出完了,子晨每天起床后都要到窑边转一圈,查看砖的堆放情况,这是他必做之事,有时一天来好几趟,有时来一趟,无事时他会花大量时间立在砖垛旁,抚摸着每一块砖头,闻着它们身上浴火重生的味道,像欣赏自己的宝贝,在手中翻看、把玩。有时还会像彼此熟悉的老朋友一样打招呼,互相诉说着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它们的模样、码放位置、数量多少已经深深刻在他的心中。这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样来到窑旁,却惊讶地发现,砖少了一些,仔细查看,地上还有新鲜的车辙印。一个不好的念头瞬间涌上心头:分明晚上有人偷砖了。
“子涵,有人偷砖。”他赶忙跑回家把这个不好消息告诉子涵。“哥,那咋办?”子涵焦急地寻问。子晨托着腮帮想了一会儿,“有了。”眼中闪过一条妙计:“咱们默不作声,就装不知道,来个守株待兔。”晚上,兄弟俩早早来到窑边,各自找好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
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空,洒下银白的光辉,四周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几声猫叫。午夜时分,忽然传来一阵吱扭声,一条黑影推着独轮车,悄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只见这人头戴一顶旧毡帽,把五官遮得严严实实,上下一身黑。他蹑手蹑脚来到砖垛旁,左右谨慎地观察一番,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周围动静,只有呼呼的风声,并没有什么异常。放下心来,伸手就要装砖。说时迟那时快,子涵早已按捺不住,心里怒火中烧,“原来是这个家伙在不劳而获,今天非打死你不行。”他像一只猛虎,一头扑了过去,一下子把黑影压在身下。黑影拼命挣扎反抗,此时,子晨也迅速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把黑影彻底控制住。借着一根火柴的微弱光芒,他们看清了黑影的模样,原来是村东头的乔老六,子晨知道他是个光棍汉。
面对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乔老头吓得脸色苍白,连连磕头赔罪:“大侄子,我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你们的砖,饶了我吧。”子晨见状,赶忙把乔老头扶了起来。
“乔叔,大半夜不睡觉,这是干啥呀?”
“大侄子,我想……垒个鸡窝,用……用点砖。”乔老头慢慢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满脸羞愧。
“你就明说呀,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何必晚上偷偷摸摸。”子晨说着,双手抓起砖,“叮当......叮当”,不一会儿就把车装满了。
“乔叔,够不够?”子晨问。“够,够了。”乔老头连忙应道。
“哥,你这是干啥?”子涵一脸不解,伸手就要把砖卸下来。子晨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乔老头一把年纪了,生活不容易,况且垒个鸡窝也用不了多少砖,就给他点吧。”
“就你大方,咱爹娘死得早,谁可怜过咱们呀!”子涵想起这些年,某些人对他们兄妹三人的讥笑、讽刺、甚至打骂,不禁眼眶湿润、声音哽咽。这时,乔老头走过来,嗫嚅着说:“大侄子,让……让你为难了,砖……砖我不要了。”
“乔叔,你尽管拿去,没事儿。”子晨笑着说。“那谢谢大侄子,谢谢大侄子。”乔老头千恩万谢,蹒跚着推着车走了。“哼,穷大方!”子涵撂下一句,愤愤地转身离去。
只剩子晨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我做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