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里雨多,甜寡妇家后院的土墙被白露前那场连续四十多天的大霖雨淋塌了,一冬一春就那么敞亮着。在伏天的太阳下,一溜儿枣刺扎成的篱笆,歪歪扭扭地攀上来一股喇叭花稚嫩的蔓子,几朵不起眼的小骨朵已经招摇地在梢头摇曳。虽勉强算是个遮挡,却掩不住一丁点路人目光。村上游荡着的闲汉和狗,经过那个能望见寡妇家后院动静的豁口,都会伸长脖子向里边张望一阵儿,希冀透过那棵桑树下的阴凉,看见一些需要它们关注的稀罕。
这天晌午,从那垛塌塌墙里边终于传来寡妇母狼般的咒骂声——“蔓货,你碎怂下来吔不?不下来唦?好,看我不拿根晾线杆子戳扯你小子的臭屁眼!狗湿的,得是躲在树上偷看老娘尿水哩?你个遭天杀的一满不学好,咋不回家掰开你婆的黑尻渠子看看去……”
趁着寡妇在那儿一边咒骂一边手忙脚乱地起身提裙掖带的那个间隙,桑树上一个猴影扯着树枝荡过豁口,乍然撒手后轻盈落地。一个人影,顺着墙外的踅巷窜了。桑枝左摇右摆了一阵子,抖落了一树饱熟的桑椹。几颗乌黑的桑虫儿不偏不倚落在了正在提裙掖带的寡妇那浆洗得平展展的白丝布衫上,一双高耸的乳突,立时溅出了几朵胭脂般鲜艳的紫红。这下好了,一直找不出发泄肚子那点苦闷的小寡妇,活像为了显摆她家街门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冷静似的在前院里跳着一双三寸金莲直骂得嗓子冒烟口干舌燥仍不解气,接着又出了大门站在巷道里唱叫了好一大阵子。
伏天正午静谧的村院,立时被这股刻薄尖酸的声浪鼓噪得热闹非凡。各家各户锅台上正忙活的女人们,也不说灶膛里还有旺火,铖锅里下了面条,一撇手全出了门,凑在一起看起了身边这号不用掏钱的热闹。
不一阵子,蔓货的奶奶老媒旦便拄着拐棍儿出门来接应这件事儿。
甜寡妇根本没有想到,自家这一番唱叫却招来了村上这个谁都惹不起的坐地炮,便知趣地歇了口,扭头闪进了自家的街门。倒不是寡妇家胆小怕事,委实是戏巷这个老太太不好轻易招惹。
说到东留马这个被人背地里喊做“老媒旦”的老女人,那还真不是一般平处卧的主儿。左邻右舍间寻常家长里短只要牵扯到这个女人,她断然是不会吃一丁点儿亏的。论起吵嘴骂街这档活路,此人跺着一双黄瓜大脚站在巷道骂上老半天,嘴里辣子一行、茄子一行,绝对骂不出一句重样儿话来。寻常莫说一般无人去随意招惹,就是有理也得让着三分。
按说,一个女人活到孙子娶媳妇这把年纪,无论年轻时如何招摇,到了这阵也得有所收敛。眼见已是要上祠堂轴子的人了,不说给膝下儿孙积点口德,自己身后抬埋那阵,总还得打搅这些左邻右舍出手帮衬。可这个老女人提着偶子唱了大半辈子线戏,到了眼下六十大几这个岁数,活像依然不服气自己这把年纪似的。
据说,老太太年轻时那阵长得倒是挺中看的。当年,缺爹少娘的“六六娃”这个年轻小伙虽然家道贫寒,却占了个独门独院这点好处,加上小伙子已经是能挣钱养家的戏把式,定亲时在落雁滩十三村同庚的二十一个女娃中,一眼就给自己相中了这么个俊媳妇。就是到了眼下,老太太那副曾经白格生生的脸蛋虽然变得像过了冬的紫皮洋芋,不该皱的地方皱了,本应圆的地方瘪了,却依稀残留着当年那副人面桃花。
当然,一个老女人脸上仅剩的这点新鲜,亦无需再去夸口了。至少可以肯定地说,老太太到了这把岁数,唱起戏文来嗓音却依旧很是糯润。隔着布幔子开一声腔,台下听到的依然活脱脱是一十八岁的小娇娥呢。
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东留马第一个出村唱戏挣钱养家的女人。
老太太四十一岁那年腊月上,一品豆腐菜埋了自家炕头的病老汉,孤儿寡母的小家日子,一下子紧巴得无法过活。她遂带领儿子媳妇赶着家里那头驮戏箱的老骟驴,试着出村给人雇了几回事。不但没出一丝破绽,居然还捞了点名望。接着,那年秋天一家人搭班子去陇东赶完了秋季庙会,折回来又去了山西那边。一路从豫东走回陕西,整整唱到了小年。母子二人居然一下子撂红了场子,声名因之远播三省。每逢四邻八村大点的庙会请戏,那些黑脸汉子蹲在戏台下端一碗挖了猪油辣子的荞麦踅面,听一折老媒旦那行腔婉转的《双凤簪》,心头得到的那份满足和恣意,便成了他们最大的享乐。
又说,这个老太太不仅会唱戏,还有个给人说媒跑腿的嗜好。方圆几个村庄里,多年来她亲自撮合成过好几宗亲事,还算是个有些名望的媒妁。
在外人眼里看来,媒妁这个行道上的饭食挺可口。却不晓主家央媒酒席上那双乌木筷子看似排场,却不是一般人都能随意拿捏得动的。操作这类合八字的缜密事情,村庄上那些能把碌碡说上天的能猴猴男人,事前事后依然少不得有几个敲边鼓的前后帮衬,何况一个妇人,单枪匹马就敢给人揽这号事喀。因了这点名望,老太太在村庄周遭便赢得了“老媒旦”这个相当善意、不乏贬损、亦带戏谑的大号鸿名。
这阵子,小寡妇在村道里也骂叫累了,老太太拄着拐棍噔哧噔哧即时走出家门,那些各家门楼下偷看热闹的婆娘女子少不了起身招呼,老太太也频频颌首应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