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这天黄昏,一个骑着匹鸡屎花骡子的路客熟门熟户地进了西村,不经打问便找到了保长陈仓满家的街门。西村和东留马两村房檐搭着院墙,公鸡隔道都追来撵去帮忙给两村的母鸡踏蛋,谁家有点事儿大伙也都知晓。客人这头一进村,有人已经认出了那匹拴在巷道里的熟眼骡子,来人肯定是朝邑那边上来的刘欣耕。

陈仓满在留马邨算个闲人,前年才在镇上捞了个保队附的差事。早先,这个人却在道上是吃“铁杆庄稼”的刀客。年轻那阵因牵扯了一条人命,坐过洽川县的大号子。不过,因了做人行事豪侠仗义,此人在周边倒是一直有着广泛的人缘。

这个时常和陈仓满打搅儿刘欣耕,也并不像个庄户人。看起来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手脚功夫却相当老道。据说,他曾和人打赌,从摸枪到甩火,百步外打灭过三根香头。这个人眼下在朝邑滩那边“王老虎”的麾下做着二掌柜,时常和西村这个陈仓满骑着骡子来去溜达。大伙暗地里都知道,这俩人之间做的大多都是砍头坐牢的买卖。

陈家院子在村头。滩底夜里狼虫多,天色这阵还没完全不黑下来,陈家大门已经咣当一声上了闩。

此刻,客人酒足饭饱,正躺在主家那架大木榻上侧着身子架起烟灯过烟瘾。

看到客人从自己随身褡裢里摸出自带的上等烟土,仔细地拨开几层精心缠裹的油纸在灯上烧红了签子,熟练地挑起芝麻大的一粒烟屎,对着烟枪咝咝冒着的白烟饱吸了一口,憋着气慢悠悠地靠在那儿两眼不睁地品味。主家即时地送上去一碗热乎乎的泾阳茯砖,客人接了茶水也不说话,顺嘴轻啜了一口烫茶,这才大汗淋漓地吐出肚子深处那口残烟,很响地放了一颗滋润异常的响屁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主家看客人似有话说,赶紧倾着身子迎了过来。

这个刘副官就这点雅癖,大凡出门做客,都不打搅主人。不明来由的次货烟膏,他一口都不动。自己随身带的秘制膏子,也不会主动让朋友品尝。只见他收拾好那把相当精致的白铜烟盒装进口袋,这才露出一副十分惬意的样子,准备和主家说事儿。

客人进门那阵,陈仓满特意喊来住在本村的小妻妹帮着老婆伺候茶饭。喝过三杯了,客人依然不说正事。他赶紧递了个眼色,熬茶的小姨妹道了个万福款款退了出去。

刘管家趁着那股子烟劲,神色迷离地看着主家那张腰肢摇曳的小妻妹出了房门,这才慢吞吞地从他那张留着一绺文明胡子的嘴巴里吐明了来意:“老弟这此过来,还真是不是闲散心来的。老板那边有点事情,专意派我来亲自托付一下……”

陈仓满怔了一下,紧着吹灭了手里的煤纸,放下刚掂到手里的水烟袋,堆出一脸的谦恭紧着问道:“三哥有话尽管讲,慢说是大哥托付的事情,就是你老兄放个小屁出来,我那也得拿纸包着呢!”

客人当然知道,守着落雁滩这片地界的这个陈仓满说话油腔滑舌,做事还是靠得住的。看到主家拿出一副诚恳的样子在那儿聆听,他才神神秘秘地开口说:“嗯,老大弄事儿不到七分火候,他也不会轻易来惊动路上的弟兄喀。”

陈仓满一听对方话意,以为又碰见地面上需要让他剁人手脚的事儿,很不以为然地说:“一点破事,还需要三哥亲自跑一趟?传个话过来,老弟也会办的干干净净。你尽管说,谁又吃过界惹得老大不高兴了?”

客人颌笑而不答,慢慢地接过水烟袋,在灯上点了煤纸,熟练地用嘴巴噙了弯弯的烟嘴吐噜了一阵,从鼻孔里慢慢地冒出两股青烟。接着,提起烟锅哨子呸地一声吹走烟屎,慢悠悠地说:“你小子独学寡闻,窝在这片烂塬头只知道贩牛倒骡子,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陈仓满一听,好像老三说的还不是往日那些替人消灾的小事,忙追问了一句:“南岸子出啥大事了?”

刘管家也不卖关子,笑吟吟地告诉他底实说:“能出啥大事嘛,大哥升官啦。前天,老爷子被胡长官召回西京当面接受任命,当夜就回到了朝邑滩。他现在已经是个名正言顺的国军少将团长,咱们呢,也该换上军装领几天官饷啦!”

陈仓满的眉头立马就蹙成了两个疙瘩,着急地问:“老汉又吃错啥药啦?好马都不吃回头草呢,他咋又想着回过来去溜老蒋那臭屁眼?”

客人从鼻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看见主家那张臭嘴终于耷拉下来,这才拉开架势告诉他说:“前一阵子,杨主席这个贼大胆闹的那个戏亭兵谏,逮着老蒋做了几天人质,南京那边简直乱了营,差点派飞机炸了西京城呢。谁知道,苏俄出面派共产党从中调停,一场天大的事情就这么稀里哗啦偃旗息鼓了。目下呢,肤施那边也甘愿俯首称臣,痛痛快快地改编成了八路军,他们业已派员在泾三高一线公开招兵买马。古话讲,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你说说,这回咱们弟兄是不是有了出头之日?”

陈仓满长长的出了一口恶气,嘴里讷讷地说:“这世道真他妈变了哇。蒋冯闫三个大老板打得血里捞人,这阵又和共产党握手言欢。不过呢,老蒋这老狗湿的咋就能忍了这口弑君犯上的窝囊气?”

只见刘管家脸色立即冷峻了起来,不无教训地开口对着自己这个乡巴佬兄弟说:“日本人都打到门上了,他哪还敢闹他那个‘攘外必先安内’?张学良丢了东北,韩复榘失了山东,日本人已经占了河东,半壁江山已拱敌手了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