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老媒旦原本声应着给人跑腿说媒,暗地里却将人家攀扯好的女人准备收揽给自家儿子做续弦。这件事经办的出格套路引发的一河滩闲言碎语,半日便在村院中不胫而走。左邻右舍相互间投过来的那副怪异眼神,让村上两个大男人的大脸面立时就挂不住了。一个是四先生魏仁湘,一个是狼咬儿魏九成。

天刚擦黑,魏家大院门上的铁环被人在外边拍得山响。卧在院子石榴树下的大黑,此时却没出一点声响。魏仁湘心里明白,门外站的肯定是熟人。他披了衣服起身推开厢房护门,一步半步慢慢摸索着走下台阶,也不说给狗拴上链绳,自顾点燃窗台上的马灯,趿巴着一双鞋不紧不慢地去开门。心里却一直在估摸着,莫不是住在马坊院的张干大这几天冒风了,老汉回这边院里拿药锅来的。等他走近门斗,隔着门缝从声气上听了几听,门外站的怎么是九成?

他这头打开门闩,没等一句礼让的客套出口,黑咕隆咚的只听对方“咚”地一声将个东西重重地放在了门墩上,隔着门槛冷冷地丢过来一句话——“哦,前天雇事借的家伙,我给你专意送过来,免的急时找不着喀。放在我那头也怪碍手的……你在,我这就走呀。”

说罢,对方居然头也不回地走了,瘦削的身影很快湮没在漆黑的巷道里。

魏仁湘根本没料到狼咬儿会在这个时辰来敲门,更没想到俩人一见面又是这么个结果。眼见他噗噗踏踏往回走了,他这才朝着背影大声招呼了一声:“咬儿,你这是急得咋哩,进屋坐坐么。”

黑暗的巷道里,咬儿似乎站住了脚步,可并不领情地丢过来一句更加呛人的话:“我这个穷干娃,哪能配得上跟您这高门大户的人家称兄道弟嘛?日后你就叫我魏九成好了,再别显得那么亲热喀!”

眼见咬儿气哼哼地扬长而去,他放低了马灯,看了看门墩上放的是自家那把老扁鼓。

这阵子,魏王氏刚刚打发三丫去闺房写字,又安顿好两个缠人的小丫头拍着哄老幺早睡,蓦然听见门里门外有些人声。细听是多日不照面的咬儿和当家的在门道说话。听人走了,她端了纱灯,提着茶壶进了书房。掀起帘子,却看见当家的一个人黑着张脸对着青灯发呆。

她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款款地放下茶壶,装作无事地替丈夫收拾着凌乱的书桌。

遥想当年,这位百里黄河滩顶尖的美人初嫁东留马,丈夫当时还是个提着竹皮书箱在村头四圣庙里读书的小童生。眼下,当年的少夫人已经被时月催成个半老徐娘,那个少不更事的四先生也到了不惑之年。当她前年三月把第七个姑娘给魏家生在炕头,立时觉得身心疲惫不堪,人也一下子见老许多。小女儿满百日不久,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家里只得给娃雇请了奶妈。眼见小丫头已经牙牙学语,自己那女人月事却迟迟未来,她不由感到紧迫起来。魏家三代单传,到了仁湘手上眼见就要断根了。在顶门立户这件大事上,这个女人便多了个心思,已经暗地里着手张罗丈夫娶妾继嗣的大事。

在东留马,魏姓三个祠堂门下,四先生是长门嫡传。像他这把年纪的村庄男人,一个个的孙子都满地跑了。这件事不管本人咋想,祠堂已经有人给他不止一次说过话了。

当然,作为一家之主,魏王氏也思量过了。夫家门里要得子传,自己这个独苗丈夫那就得续娶。不过她也想过多次,仁湘眼下这个年纪纳妾,门当户对那一层暂不需考虑。有头脸的人家,大多不会让女儿给人做小。聘娶一个小家碧玉,凭着魏家那老家底粜出三四十石麦子倒也不是个事情。不过,娶一个黄花闺女进门,自家这个腿如麻杆的丈夫能否吃消得了?她思来想去,最后她终于打定了主意。只有选一个通晓男女床第曲幽、且生育年头相对较长的年轻寡妇进门来,才是这件事情最完满的结局。本着这个挑拣,几个村子打听下来,她只相中了一个女人,正是家住本村的这个甜寡妇周心慧。

为了圆说此事,她在炕头还真是没少费唾沫,硬是说动了丈夫那一颗凡心。过罢大年那几天,她从侧面试探了女方的口气,这才请了干妈老媒旦从中作伐,想在秋后就让这女子过门来和自己一同照料这边的日子。

谁知道,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媒旦突然从中插了一杠子,令这个遇事不慌的魏王氏真的有点始料不及。刚才狼咬儿进门那阵子,她倒是有点意外。最后两人不欢而散,她当然知道对方揣着啥样的心思。一听丈夫进了书房没了动静,她这才端着手灯进了门。

看见男人坐在榻前独自看书,她也没多言语,只捂着手轻轻吹熄了手上的灯苗,拿起灯签拨了拨书桌上的灯捻,慢慢地在木榻边倚了。看着书桌上丈夫刚刚落笔在一张六尺生宣上的四颗大字“冰炭在怀”,她依然没有吭声。

魏王氏深夜进书房的反常做派,仁湘并不感到意外。几天来,传进这个院子的风言冷语,肯定自家女人也听到不少。

他移了移屁股下的圈椅,端起茶壶喝了一口,慢悠悠地对女人开口说:“唉,你还没睡,那就坐坐。”

看到女人款款挨着条榻坐了半个身子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只好续着自己的话题说:“我估摸你也听见了,咬儿刚才没进门来。将心比心,他肯定为这个事心里结了疙瘩。再说,心慧那头为这事儿也左右作难呐。咬儿人家那是续娶,咱这是闹嗦哩?我已经想过了,眼下已经是开明社会,好在咱们膝下还养了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到时给下边小的不妨招一门养老女婿,魏家还不至于在我手上绝户嘛,你看这事叫咱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