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不长腿,倒比兔子快。村里那些风言浪语,很快就传到甜寡妇的耳朵里了。前天后晌,老媒旦在涝池洗衣服时故意当着那么多婆娘女子放出口风,且煞有介事地似在着手为儿子铺排续娶的事情。听她那有鼻子有眼的话,东西两村的人都觉得好像她家儿子那事已经说定了。
听到这些闲言碎语,甜寡妇在心里只是一笑。事情闹成眼前这样儿,虽无法掩盖众人的嘴巴,她本人却并没有把此事当真。或许有人相信老媒旦那张巧八哥嘴真的能把花公鸡劝说地跳窝去孵蛋,只有她这个当事者知道老底儿。不过,她却不能不去想,这些没根蒂的话万一传到上槐园,岂不是让四先生产生些猜忌?遇上这号自己不能亲自上门打听的事儿,她那里表象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说不出有几股味道在翻腾。
细说起来,东留马这个新寡女子年纪不算大,在魏家祠堂的辈分却不小。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几乎有大半儿已经得称她“花婶”了。不多的同龄孙辈,还有喊她“花婆”的。至于不多的上辈人,当面大都招呼其“光宗家的”。随着儿子出生,这才多出“甜娃妈”这一亲昵称呼,并在同辈妇人间悉数通用。后来,她家男人下河捞煤不慎淹死河汊,这女子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寡妇。因了她年轻貌美嗓音甜,周边村庄那些戏迷私下里都称其“甜寡妇”。
尘世上的一些事情,恰恰会挤着堆儿去应验一些个没根由的古老说法。这个苦命女子,脸盘和身段长得那还不是一般的赢人。圆蛋蛋脸,杏核核眼,手脚麻利,且识文断字。说到娘家那边的日子,家底还算殷实。不说家财万贯,却也有房有地有枣林,农具家当都全欢。她记事的时候,家里还请着一个常年住家的私塾先生。那时候,她年纪尚小,非得要跟着几个哥哥的屁股后边一起念书识字。娘老子身边觉得让女娃识几个字也不是个坏事,让她背着书包正式去念了几天书。先生顺着她的小名,给补起了周心慧这个官名。谁又能知道,没过几年光景,偌大的家业被她那抽大烟的父亲很快就抽光卖净,落得了个家徒四壁。
说到罂粟这个孽障庄稼,落雁滩不独那些地多的富户大面积收种过,只有丁点地亩活命的穷汉家,一样也在种植。从败花后长出烟葫芦,再雇人用竹刀切口凝脂、到加了白灰水熬制生膏,制作成大烟的工艺并不复杂。加上落雁滩温润的气候,一亩罂粟胜似五亩庄稼的干净收成,这个原本不起眼的东西,居然成了当地特产。家家大柜里有了这东西压底,有人少不得试着抽。这玩意儿虽不能抵饥寒,却能止痢生津。有点小痛痒,老庄户都用这东西自个治病。久了,多数人家都有人沾染起烟瘾。一旦成瘾,很难戒除。在大水漫河颗粒无收的日子,无论大家小户,吸食这玩意儿闹得倾家荡产的人真不在少数。
每每夏至过后,滩底那一片片庄稼地,全都开满了红白相间的大炮花,远远望去煞是好看。这个时候,政府也会即时派一些人出来拔烟安秋。这种奶奶打孙子的样子活儿,大多只有雷声不落雨点。地亩大的送点银子,小家小户管顿酒饭,只要把这些人能打发出村就算完事。如果遇上晚霜缺苗,消停不了半年,陕甘宁青几省的大烟价钱立时就会飙升。一旦遇上罂粟歉收,往年大户家窨子藏着的烟土这阵子就会出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从外地驮子客手里换成几倍于其称重的银圆。丁捐分派下来,官府表面上只收粮食,暗地里全捣腾成了市价十分坚挺的烟土。
心慧那时刚过十六岁,家里为了早早得到那份三十担麦子的彩礼,竟然被抽大烟闹得无处挖抓的老爹早早许配了人家,给自己换成了救命的烟泡儿。好在这女子打小跟着舅母工过几天刀马旦,唱功手工还都不赖。嫁到东留马后,夫家只是个小门小户,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她便跟着村上的班子一起出门唱戏,还真是补贴了不少家用。
一个妇人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子殇归祠堂处置。其原有的尊贵身价,随着丈夫故去,憨子年幼,门里门外无力打理,时时处处都得拉扯亲族帮衬,转眼间便堕入鸡嫌狗不睬的境地。在落雁滩这块广种薄收的孽障地方,一个寡妇不但得做好抓养娃娃照看门户的份内,还得招呼雇工打点田间场上的收种碾打。为了避嫌,一些原本要好的邻里也渐渐疏远了寻常的交往。不过,村上有个男人一直都对她明里出手暗里帮衬,里里外外一直照顾有加。
此人并不是一般闲汉,正是四先生魏仁湘。说起来,两家人之间的这份亲近,跟另外一个女子还有着一丝关联。
东留马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村上这个四先生在洽川中学读书那阵,家里已经给订了亲,这厮却偷偷在学校谈过一场“恋爱”,私下里爱上了一位县长太爷的千金“周学姐”。这件出格的事儿,当时闹得方圆百里几乎无人不晓。人只知道四先生那小相好也是朝邑那边大户人家的洋学生,却不知道那女子正是这个周心慧未出三服的大堂姐。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二十个年头,眼下村上的晚辈们压根都不知晓,在四圣庙教会他们诵读“人之初”的这位四先生,年轻时还演绎过这么一段新西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