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速很慢,像一只爬行的蜗牛。尽管他们用上了全力,还是远远地落在了后边。他一边挥洒着满脸的汗水,一边吃力地挣拽着。摞满石头的车子吱吱呀呀地鸣叫着,像一首缠绵哀怨的歌。
看到他一瘸一拐的样子,张莺关切地说:“天晓,你身体本来就弱,又受了伤,不行咱就歇会儿。”
天晓抬头看了看前面的车,感激地说:“不用,姐,我能行。”说着抬手甩了把汗水,又弓下了身子。
正行进间,忽听身后有人连连高喊:“天晓,方天晓……” 方天晓停了车,转身一看,是村党支部书记于入海。支部书记找自己,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他大脑急速地转动着,惶惑不安地等待着。
于入海脚步匆匆地走过来,说:“天晓,知道你在运石头,这不是,找你大半天了。”
方天晓心里猛地一沉:坏了坏了,要倒大霉了!前几天,自己家的两只山羊猴子挣脱了绳索,跑到生产队的麦田里,毫不客气地饱餐了一顿,被人当场逮住。没错,于支书一定是来批评罚款的。于支书向来执法严明铁面无私。
于入海看了看他,开门见山地说:
“找你不为别的事。你知道,学校里玉秀姑娘出嫁了,她班里几十个孩子没有人管,整天像孙猴子大闹花果山!咱们支部专门研究了这个问题。多数干部认为,你中学毕业后积极工作,服从分配,各方面表现都不错,要当老师也准错不了,最后就选定了你。”
突如其来的喜讯让方天晓一时手足无措,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不可能!他不相信这么美好的差事,会平白无故地落到自己头上。
凡熟悉农村的人都知道,农村有一个特别优越的阶层,那就是:听诊器,方向盘,民办教师,会计员。这几项工作不仅轻快体面,而且最能彰显个人的能力和价值。村民们都羡慕地称这四大员为“高级社员”。
方天晓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怎么会被选为这人人羡慕、而又求之不得的高级社员!他因为激动而失态,眼里立时浸满了泪花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入海见他过于地激动和失态,提醒他说:“先别忙着高兴,八字才刚刚有了一撇。你们的牛队长不同意,这事还是过不了关。”
听得此言,方天晓的心猛地又沉了下来。于是,两人抬腿向牛耕田家走去。
果然不出其之所料。在牛耕田家里,还没等于入海把话说完,队长牛耕田那头就摇得像拨浪鼓:
“想调人啊,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不行成了一个蛋。他说,“于书记,你年年叫我们搞农业创高产,天天叫我们学大寨赶昔阳。可你把劳力都给抽走了,叫我们怎么创和赶?别说学大寨了,连小寨也学不成!”
于入海心平气和地说:“牛队长,你们队的困难我知道,劳力一直比较紧缺。可咱们村的几十个孩子,也不能没人管,整天乱哄哄地放羊啊。”
“咱们敲锣卖糖,各管一行。放羊不放羊那是你们的事。我当二队的队长,就要为队里的几百口人负责!”他皱起眉,扳起指头掐算着:“于书记你算算,全村就数俺二队的劳力少,再抽人就给抽垮台了。再说,咱这么大的个村子,中学生又不是他一个,叫别人教不行吗!”
的确,牛耕田说的全是实话。这个不大的生产队,由于种种原因,这类高级社员和在外工作的占有很大的比例,劳动力存在着严重的不足。但由于牛耕田带头实干,又精于谋划,使得二队生产还很不错。也正是因为如此,于入海才对他格外地客气,才没强迫他执行这一决定。
于入海知道,对付他这火爆脾气,强压硬逼只能把事情弄糟,所以仍不急不躁地说:“牛队长,二队缺少劳力这是个事实。但是,培养接班人更重要。它关系到国家下一代,关系到咱们千家万户……”
牛耕田瞪着大眼珠子,梗着长脖子,满带情绪地说:“于支书,我知道,你们都叫我个大犟驴。没错,我就是个大犟驴。还是那句话,调人,我大犟驴不同意!”
坚持了许久,他见来硬的不行,就换了个方式,说:“于书记,想叫我放人,倒有个办法。”
“你说说什么办法?”
“办法就是,你先割了我这个大犟驴队长,换上个顺毛驴队长。那样,你愿意调谁就调谁!”
事情陷入了僵局。
面对这尴尬的局面,方天晓心急如焚,那心恨不能要跳出来,恐怕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他却不能插话言说。就是牛队长再强硬再阻拦,他也不敢得罪这顶头上司。
两个人赌气地吸着烟,低着头沉默不语,弄得满屋子烟雾缭绕。时间一分一
秒地过去,此时的方天晓心急如火,感觉几分钟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于入海打破了这久久的沉寂,问:“真不放人?”
牛耕田把脖子一挺说:“真不放人!”
于入海气愤地骂了声,“真是个大犟驴!”转身向外就走。
希望犹如肥皂泡,瞬间就破灭了。方天晓沮丧地说:完了,全完了。都是这个该死的大犟驴,一根筋!煮熟的鸭子给弄飞了。
他满身的怨气和怒气,狠狠瞪了牛耕田一眼,垂头丧气地向外走,想着继续去运石头。又想到车速太慢,是不是车胎该充气了,车轮轴承该膏油了……
不料,于入海又折身回来了:“我说牛队长,要不这样吧,我侄子于小刚现在村林业队里,我把他调回来代替天晓。”
牛耕田马上转忧为喜,那头如鸡叨碎米:“行行行行!不管是谁,只要是劳力就行啊!嘿嘿,于书记,你知道,那车石头还搁在半路上呢。”
此时的方天晓,对支书于入海不仅仅是感动,还有由衷地赞叹和敬佩。于书记从工作从大局出发,从培养人才着眼,不但主动向自己的下级做出了让步,还牺牲了亲侄子的利益。这不仅仅是大度和宽容,更是无私忘我和高尚!
从牛耕田家里出来后,于入海回头对方天晓说:“走,咱们到学校去,到那里你先熟悉熟悉环境,认识认识老师和学生。”
方天晓感觉,仿佛是一场梦。刚才,自己还像老牛一般在低头驾辕拉车;现在,已经在书声琅琅的校园里惬意漫步。正是从这一天起,方天晓才进入了这块神秘而陌生的教坛圣地,才开始了向往已久的崭新的育人生活。
他默默地想,这机会来得不容易,无论如何,一定要珍惜这份工作。
那一天,他激情满怀地在日记本上写了这么一句:一九七四年,不寻常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