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穿着自己用手工缝制的大红旗袍式的上衣,镶滚着黑色的边,领口处精心刺绣着小朵小朵的花儿,同样的红绸裤却与众不同地将裤管做得特别宽大,她塑料底的红色绣花鞋踏在青草地上,发出清脆润泽的咯吱声,像牛吃草时,柔软宽大的舌头上一下一下切割着水田边嫩嫩草茎的声音,红色的裤摆一前一后火舌般亲吻着她的脚面,细腻白嫩的小腿在宽大的裤管处时隐时现,裤腿的两摆婀娜多姿地流动,充满舞蹈的节奏和韵律。
秀火苗般的双脚在山间,富有弹性地跃起落下,红彤彤的韵致身影,映山红般在青草绿树间起起伏伏,直到她仙女般婷婷娜娜地伫立在鞭炮的雾气里,大家才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肩负的职责:那些挎篮的灵秀点的女子,负责给众人散糖,那些干净一点的嫂子给众人发烟,还有散发红头绳的。
一群看似杂乱无章的人群,其实心中都有数得很。
快乐的时光总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飞逝得特别快。第三天,忠翔就接到了乡政府的通知:验上了兵的人,统一要去县武装部报到,统一开拨到部队。
忠翔担心自己赶不上镇里到县城的第一趟班车,一夜没合上眼睛。天还没亮,他就飞快地起身穿衣,躺在一旁的秀,又细又长又柔的胳膊,像柳条拧成的绳,牢牢箍紧了他的劲脖,不让他走。
他的心一软,重又坐在床上,拍打着她,安慰着她,可是她的手臂越箍越紧,蛇一样让他无法动弹。
不行,不行,赶不上乡的集合,就赶不上镇的整点集合,就赶不上到县里的集合,一步落后就步步落后,惹人耻笑。忠翔一着急,双手一撑,猛力推开秀:“我得走了,我要是没出息的话,你爸会拿脚踹我的。”
说完,顾不上躺在床上哭成了泪人的秀,拉开门,大步流星般奔向了粉明的天空。
“那——你这样忍痛离开秀,是想在部队有一番作为,让岳父看得起喽?”毕锦文适时提醒。
忠翔点点头,慢慢回忆着:“当各乡各镇的入伍青年在县武装部集齐后,已是一支百来人的庞大队伍,武装部将这支队伍的食宿安排在县招待所,四人睡一房间。”
当时,暖意褪却的秋夜,丝丝寒意弥漫。但亢奋的年轻人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大家三三两两徘徊在招待所门口的盆景前。奇怪他们视而不见的山上大树、人高的野花栽在盆子里,怎么就变成惹人怜惜的小模样了呢?或是面壁宽大的落地窗帘,责怪城里人生活太奢侈,浪费了好几件花衣裳。
忠翔就是在感觉内急,四处寻找厕所时,认识了老乡杨少鄂的。
忠翔冲进洗手间,就见一个大个子伸了一下懒腰,掏出裤裆里的玩艺,对准半人高、银白色的瓷盆便毫不犹豫地一阵猛扫,哗啦啦完毕,他不无得意地说:“个子高好处就是多!像你们个子矮的,在城里撒泡尿可费劲!”
他的话一下提醒了忠翔,也让房间里另外两个小伙子——刘志强,赵卫东深感不服气,他俩不约而同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进了洗手间。
“就是,就是!”刘志强和赵卫东赶忙围着瓷盆,跃跃欲试起来。光洁滑润的边沿让他们的种种努力都徒劳,好不容易坐上去,一解裤带便又滑下来。
“城里人吃饱饭撑的,将便池做这么高,叫人怎么方便?”秦忠翔围着洗嗽盆,脑子里飞快转动。
“城里人就是笨!”杨少鄂转动着无辜的又大又圆的眼球,叫嚣着。
“个子矮,小便时站在凳子上还能解决,大便——不对,不对,那城里的女人不大便么?”赵卫东为自己的机灵激动得大叫起来,“不对,不对,城里女人不是比咱们还矮么?她们凭什么能用?”他骨碌跳下来,在瓷柱上摸索着说:“城里人方便时一定是按下开关,便盆变矮,用完了再让便盆变高,这样比较能保持清洁。”
“有理!言之有理!”杨少鄂洒脱地甩了个响指。
“看看,跟着我杨某人睡一个房间不亏吧?不然你们半夜哭都来不及。”他鬼机灵的眼睛一眨,神秘地说:“小声点!找到开关后莫支声,等着夜晚瞧别人房间的好戏吧!”
……
忠翔述说到这里,毕锦文和秀同时大笑起来。尤其是毕锦文,天生的反叛,不按照常理出牌,就喜欢听真性情的故事。当忠翔说到这儿,毕锦文情不自禁地拍着桌子,竖大拇指,“嗯,很好,把洗嗽盆当便池,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细节,就是这样的真实!”
“可是,愈是这样鲜活,顽劣的生命,一下在眼前消逝时,那种痛,愈是来得猛烈。”忠翔摘下眼镜,擦擦眼泪。喝了一口秀递在面前的水,才让自己的思绪变得稳定下来,继续着回忆。
两天后,忠翔终于立在部队的窑洞前了。紧张、热烈、神秘的气氛,使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从眼前的情景找出一点美感。
秋日里,青灰色的窑洞营房紧靠瓦灰色的秦岭山脉,营房右侧不远处有大片竹林仍旧青翠。忠翔背着书慢慢踱向竹林。两天前,父母带着憧憬的笑容还是那般真实,怎么一踏上这方泥土就变得那么遥远了呢?
“我的儿子比老子强多了!”
“将来考上军校当上军官,妈睡着也会笑醒的。”
还有新婚妻子秀紧紧箍着他的脖子,不肯让他出门的依恋,此时都变成忠翔心中的荆刺。
忠翔坐在竹林里,膝盖上搁着大捆书本,脑海里将父母的话语一遍遍回放,将秀的温馨一遍遍体味,心想当军官是哪个猴年马月的事哟!
偶尔,有三三两两忙碌的身影,铿锵的脚步声穿过竹林,直奔不远处的一座营房。他们的脸庞虽然有些黑瘦,但生龙活虎的样子使他们显得威武豪气十足。
当一个军官路过竹林时,忠翔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说道:“首长!我可以跟你一起去那边的营房看看吗?”
“你?”军官打量着他,哈哈大笑,善意中不无调侃,“新兵蛋子怎么可能呢?要知道,我当了十几年兵才遇到这么难得的机会,你少做白日梦,快回新兵营房吧!”
军官的脚步如离弦之箭,话音还没消失,就跑得没有踪影。
什么新兵蛋子不可能?!什么十几年难遇的机会?凭什么牛?不就多吃了几年军粮?秦忠翔不服气地想,一定要想办法到竹林那片热烈的营房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