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2月13日，我随一线部队来到了文山州平坝，到了这儿就等于进入了战区。”秦忠翔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那场战争，就像是注入他血脉中的回忆。

部队将在平坝进行三个月全封闭式的临战训练，没有休息日，一切管理甚严，男兵一律剃光头，师部首长也不例外。

一线战士把十几块砖背在肩上，摸爬滚打地训练，就连吃饭、上厕所也不允许减轻重量，一直要背到睡觉时才能解掉。负重的训练，使伤疤刚恢复的肩头和后背，又重新添上了紫黑的血痕。

不过，通过一年多的跌摸滚爬打，忠翔很快适应了这种超负荷的训练。

部队最先到达的地方是开远县，他们才刚进战区，据说这三个月的临战训练结束后，部队将开入真正的战场——云南麻栗坡老山前线。

对于这种循序渐进的部署，战士们都倍觉温暖，私下分析觉得是师首长担心“西北狼光头军”长期生活在四季分明、干燥少雨的高原，一下难以适应这里闷热、潮湿的热带气候，便将部队一点点开进，让大家渐渐适应这里的水土才真正上战场。

忠翔因训练成绩和表现俱佳，吴连长破天荒地放了他半天假，带他走出了训练区。

忠翔走出了训练区，才知云南是多么美的地方啊，这里有成片的天然橡胶林，擎天的坚挺叶子在细雨中欢笑着，不时有三三两两割胶的老百姓点头向他们致意。走完一片橡胶林，眼前展现的居然是一望无际的香蕉林，绿绿的或绿中略带一点黄色的香蕉，结集成巨人硕大的手掌模样挂在树上，煞是好看。

站在香甜中略带些酒味气息的香蕉林里，忠翔恍然大悟地说：“连长，我明白了，越寇想侵占我们的土地，是因为这里很肥沃很美丽！”

“是啊！”吴连长环视着香蕉林，意味深长地伸出拳头说：“但——它们绝对不会答应！”

二人的说话声，惊动了正在管理香蕉林的百姓们。一个农妇跑了过来，热情地招呼他们进林吃香蕉，只见她跪在地上扒开土层，掏出一个硕大的塑料包，将塑料尼龙纸层层去掉，里面居然是大串黄澄澄的香蕉，发出诱人的香味。

“你们是请都请不来的贵人啊，吃吧！”农妇将掰好的香蕉塞在二人手里，连长推辞着，说：“如果要吃这香蕉也行，但您必须得按价接受我们的钱。”

农妇生气地说：“贵人来了香蕉才会丰收，讲什么钱呢？你们若不来，那边任意开枪开炮，抢走了我们的耕牛，还打死我们的边民，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耕地荒芜，躲进山洞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这些收获说白了，也是你们解放军拿命换来的哟。”

“对方真有那么猖獗？”忠翔傻傻地问了一句。

“可不吗？”农妇大嫂拿掉头上的草帽，“但，你们部队来了就好了，我们老百姓又可以安居乐业了，又可以盼来一个丰收年了。”

见大嫂这么热诚地招呼着自己，吴连长将香蕉剥掉皮，咬了一口，甜津津的芬芳立即由嘴传递到腹腑，他对忠翔说：“这儿的香蕉特别香甜，你也吃一根吧。”

大嫂见二人大吃大嚼的样子，开心地笑着说：“怎么只吃一根呢？要管饱才行！若不是有规定，我们早结集着将香蕉送到军营了，可政府不允许，说那样影响你们的训练。所以，我们家家户户都暗暗计划好——将最后的一茬香蕉摘下后，用塑料尼龙纸保护好，喷上一些白酒，埋在地下，等你们凯旋下山时，我们再扒出黄澄澄的香蕉，管你们吃个够！”

“吴连长，我恨不得现在就上战场！”忠翔紧握拳头，眼里似乎喷出火来。

吴连长拍拍他的肩头说：“有种！看来，我今天没白带你出来。”

终于等到了换防到前沿阵地的时刻，秦忠翔记住了这天——4月8号。

为防止敌人发现我军的部署，上下阵地的换防人员都保持同等数量。下来的战士尽管衣衫破烂不堪，但情绪高昂，一副轻松而神秘的样子，把秦忠翔的心弄得痒痒的，恨不能插上双翅飞到阵地。

零点，这是一个庄严而神圣的时刻，它预示着忠翔所属的这支部队，将代表全军指战员守卫老山这片祖国的领土。为了不暴露目标，换防人员都应该从两米深的堑壕通过，但因近日雨水不断，堑壕积满水无法通行，换防人员不得不冒险走壕坝。

忠翔紧张而兴奋地跟在连长身后，踩着泥泞飞奔。

突然，一声爆炸劈裂着空气，壕坝的泥土像温泉似的喷溅起来。狂吼的炮火红焰般呼啸着从云层里窜出来，像是遥远的星空里一场群星的狂舞，将壕坝照得如同白昼。

为了不暴露目标，大家赶紧卧倒。

敌方的照明弹又第二次升起，不偏不斜，刚好落在离秦忠翔卧倒的地方不到一米，他打了一个滚，躲开了照明弹，人却“扑通”一声掉进了堑壕，湍急的浊水冲得他站立不住，新筑的坝堤又没有草茎树根可抓住的东西，他心急如焚——假如他因此不能上一线，岂不太冤？

幸好他这个在山区长大的孩子会点水性，而吴连长带兵营救了数次后虽没成功，但仍没放弃。

吴连长瞅瞅大个子杨少鄂，再看看小个子兵刘志强，灵机一动，说：“咱们就在这儿演一曲‘猴子捞月亮’如何？”

于是，杨少鄂伏在坝上拉着小个子刘志强的双腿往下放，连长与其余的人又抓住杨少鄂的双腿往下放。

在一年多枯燥的队列练习中，他们一同呼吸，一同欢笑，一起流泪，一起受罚，直到他们再次站到队列之中，就算不用眼睛去观察，不用耳朵去感觉，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感觉到他人的动作，了解到他人的心理，形成了一个彼此依靠、默契作战的团队！

在队列中，那些抱着相同目的，拥有相同坚强的兄弟，沉稳有力的呼吸声，以连长为核心，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最澎湃力量，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暖，在每个人的血管中不停流淌，他们就像是火炉中的煤碳，彼此影响，彼此照亮。

终于，小个子刘志强伸展的双手抓住了忠翔高扬的双手，忠翔被提上了壕坝，他还没有来得及喘息，就听连长一声令下：“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