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龙的支持,无疑是给秦家老俩口吃了口定心丸。他们第二天就上街割肉打酒,请得龙、来福保媒。嫂弟易婚这桩事情,被村人搅和得热热烈烈之际,秀却在悄悄打点行李,决意去省城寻找毕锦文。
毕锦文在她生活中的突然消失,在她心中愈来愈成为一片抽象缈缥的白帆,而她没有来由的思念则成为桅杆,把这装了一段过往的船只拉住,一点似有若无的感觉,在筋骨血肉的念想中,炊烟一般缥缈升起,使她几乎要在每个晚上,要将自己爱的杯子倾注的对他的杂思苦想,倾倒一空,然而每天清晨,依旧会情不自禁地高举她的灵魂,向天空乞求用自己的爱、思念,将心杯注满。
她觉得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感觉寂寞,才不会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老山主峰是方圆近百里的制高点。4.28的战斗打响后,我们攻下了这座被敌人占领的山峰——这无论是对于捍卫祖国的尊严,还是军事作战,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秦忠翔的思绪陷于了那炮火纷飞的战场。
但是,每逢这一天也成了敌人的羞耻日。为挽回他们失败的局面,每逢此日,敌人都会向我们的阵地发起猛烈的进攻。
4月28日凌晨一点多,敌人向我军阵地频频发起进攻,并以班、排的规模,兵分多路,利用夜幕作掩护,偷袭我军防御阵地。
越军对我方的阵地,进行了一次纷纷扬扬的覆盖,枪炮齐鸣,山上的树木,野草,发出呻吟,颤抖,石屑乱飞。
观察所和猫耳洞像遭遇到强烈地震似的抖动着。几个观察所和猫耳洞颤抖了几下,便在炮火猛力地撞击下,轰然倒塌。紧接着,便是迎着火光反击的战士倒下了,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杨少鄂与另两名战友坚守在2号哨位。五名越南特工趁着天黑,凭着对地理位置的熟悉,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他们身后,趁他不备,一个敌人摸起一块石头猛砸杨少鄂的头部,杨少鄂当即倒在血泊中。
五个特工把杨少鄂拖出了五六米远,他渐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明白自己已落入敌手,便声嘶力竭地向哨位上的另两名战友高喊:“有敌人!快向我开火!”
一个越军连忙用手堵住杨少鄂的嘴,杨少鄂用尽全身力气猛咬住敌人的手指,他咽下满口的血腥味,拼尽全身力气喊道:“有敌人,向我开枪!”
越军掏出手枪对准了杨少鄂的脑袋。
杨少鄂没等敌人开枪,就以速雷不及掩耳之速,拉响了身上的光荣弹。他的身体仿佛就像是一枚被人点然的炮仗,更像是被五马分尸的死囚,几乎是在艳丽的血花从他身上迸溅的同时,他的身体就猛然爆炸。他的身,他的肉,他的骨头及内脏,就像是礼花中的花星,以他站立的位置为核心,对方圆十五米范围内的土地,进行了一次纷纷扬扬的覆盖,周遭的树木,野草,石块,呼啸着,震动着,纷纷杨杨冲天而起……
在一片火海里,杨少鄂与五名越南特工同归于尽。
“为战友报仇啊!”吴连长带着忠翔,将愤怒的子弹射向敌群,越军不敢恋战,丢下同伴的尸体,慌乱中退出了阵地。
“这场战斗我军伤15人,亡2人,共歼敌260名,我军用很小的代价,换取了胜利。”秦忠翔回忆着。
可当时的忠翔,为取得这样的战绩怎么也不能高兴不起来。他立在杨少鄂的遗体旁,只见他大喊的嘴还不曾合拢,手指上套着光荣弹的拉环,腹部被炸开了碗口大的窟窿,肠子全流泄了一地……
那个对着白瓷洗濑盆掏出家伙猛溅的顽劣小子,那个与自己一起在竹林边焚书的红红脸膛,那个曾经咬破手指用鲜血和自己一块交上“请战书”的活蹦乱跳的生命,上午不是还在与自己共唱一首歌么?怎么什么也没说便没有了呢?
秦忠翔只觉满眼凄凉,满心伤疼。
突然,一阵深厚的歌自山顶飘来,带着浓浓的火药味的特殊深情——
来到云南麻栗坡
这里的生活不用说
帐篷象口窝
肥硕的蚊子能做菜
三只老鼠一麻袋
只要战友关心我
只要妈妈理解我
多苦的日子我也乐意过
来到拉拉战场上
这里的生活不用讲
蹲的是猫耳洞
喝的是天降水
吃的是压缩粮
只要战友关心我
只要妈妈理解我
多凄凉的日子我也甘心过
一个人的歌声终于汇聚成了千百人的呐喊,歌声将痛失战友的阴霾一扫而光,很快又重新积蓄起新的力量。
从明瓦里沁进来的月光,冷冷地注视着忐忑不眠的秀。她犹如一汪万载寒潭深邃的眼睛,静静反射着简陋房子里的一床一镜。
忠翔的鼾声渐浓时,秀终于忍不住坐起来,替身旁的忠翔掖好被单,悄悄翻下床,借着折射进来的月光,对镜整了整衣服,理了理头发,蹑手蹑脚地从床底下抽出一个行李包,悄悄打开了房门。
天际还是月亮的银灰,镶嵌在一片浅蓝之中。院落里的千片桐叶,一起在风中上下翻飞,沙沙有声,像一叶叶天真而又无知的船舟,一心想行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却又被树枝紧紧拴住。
突然,从室内射出一束强烈的电筒光芒,一圈一层,如同闪电雷鸣,将秀整个罩住,在她一惊一乍之间,行李跌落在地。
“这个,你拿着!”秦忠翔操纵着轮椅,奇迹般没有发出多少响声,快速如风。
他来到院子,一尊泥塑般端坐着,手里倔强地举着一个红色的纱布包,语气短促、斩钉截铁得不容人回绝,“快点,拿着!”
秀狂乱地凝神,忠翔手里擎着一个大大的红包。秀知道,那是忠翔的抚恤金,日后的养命钱,秦家省吃俭喝,也舍不得动用一分而保存下来的唯一财富!
秀凝视着他,几乎忘了呼吸。
他那如大山般粗犷的坐姿,冷静而深邃的目光,使他看起来就像一把剑,一把通体用最坚韧的钢材打造、狭长而柔韧、泛着冰冷的质感的剑。
“不,不……”秀后退着,有泪溢出,甚至有一种想改变主意,永远留下来服侍这个男人的冲动,“我不能拿你用命换来的苦钱……”
忠翔抓住秀的手,将红包塞进秀手里,声音虽小,却有一种不容反抗地命令:“拿着!在家再咋样,都有一口饭吃,在外,步步都少不了钱!”
秀在循环的自责和悲伤的情绪中,泪水夺眶而出:“不!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这笔钱,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她的双腿一软,不自觉地跪在忠翔面前,“我,我,对不住你,对不住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