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他妈扯些不能当饭吃的废话！”忠翔背过身，从牙缝里崩出的声音冷得像铁，“你走吧！越早越好！”

秀站起身，擦了擦眼泪，看着手里被层层红绸布包扎得紧紧的一沓钱，她很想劝忠翔给自己留一点，很想说日后自己在外过好了，一定会一分不少地还给他。但秀看了看面前铁塔一般冷硬的背影，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无用了，一头冲出了粉明的村落。

她不是院落里的桐树叶，她要挣脱所有束缚，选择去看不见来路，瞅不见灯塔的地方，看清她的爱情。

“你在外要是过得不称意，记得要回来！”忠翔猛然回过头，一滴血，火一样奔出他的胸口，直窜出他的喉头，滴落在他的掌心。

猛烈的咳嗽声，惊醒了秦信九、刘顺琴老两口，刘顺琴点亮油灯，颤微微走到门口，看到忠翔坐在微冷的风中，大吃一惊，“迎门风，大清早的，凉得很，快进屋。”说罢，将手里的灯搁在椿台上，就过来推儿子的轮椅，嘴里不无埋怨：“秀呢？也不说陪你说说话，帮你解解闷。”

“你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冷静地想想。”忠翔的峰宇，皱成了一座山丘，“再残，我也是一个人，有自己的想法。”

忠翔倔强地坐在原地，换来母亲的一声叹息。

“人各有命，我是活也好，是死也罢，你们都不要为我扣鼻涕抹眼泪的。”忠翔蓦然间看着在油灯之下苍白着头发的母亲，心一软，叹息一声，“你去睡你的吧，天又塌不下来。”

“看你这伢说的，你的残是为了国家，为了党，为了人民的利益，光荣着呐，村里的多少年青后生，想学你，却一辈子连你的手指头都不如！”秦信九磕着个旱烟袋从房间走出来，“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是我们全家的，也是我们红瑶岭的……过一段日子，毕大记者写你的书一出来，该是要轰动多少人，该是要羡煞多少人，咋开口闭口地死啊活啊的呢？像话吗？”

秦信九说着，将搭在自己身上的衬衫披在儿子身上，示意老伴送儿子回房，毕竟房里躺着秀，他这个做公公的，是断然不敢贸然进去的。

刘顺琴推着儿子进房，看着月光之下，清冷冷的被单枕头，吓出一阵冷汗，“秀呢？半夜三更的，她去哪里了？这鬼丫头，平日倒看不出来，她还有这天大的野胆！”

忠翔拉拉母亲的衣袖，阻止母亲继续寻找的动作：“你莫白忙活了！她找她的毕锦文去了！”

刘顺琴立即感到天旋地转，老泪纵横，“说得轻巧，我秦家请人作媒，有接有送、八抬大轿清清白白娶到家的大活人，就这样抬屁股走人？”揪了一把鼻涕眼泪狠狠甩在地上，砸出一个湿坑，“你也真是好事做多了，越来越迂，把个媳妇宠得说上墙就上墙，说翻天就翻天——告诉我，她几时走的，朝哪个方向？我们要上她娘家要人去！”

“她没回娘家，上省城了！”忠翔说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为么事不追？”秦明想高大、壮实的身影不知道何时闯了进来，遮住了油灯的光芒，一团黑影，投射到墙上，罩住了半个墙壁，“是你放她走的？你为什么总是成全别人，害怕好了自家兄弟？”

这个被村人称为“匏鼻子”的秦明想，在村人眼里并不坏，只是有点头重脚轻，飘飘然不务实，因此村东头的黄天娥，迟迟不愿意将女儿招弟嫁给他，还大肆索要秦家的八床垫被、八床棉絮。

秦家正是拿不出这“八铺八盖”，才让明想这个堂堂男儿七尺汉，在方圆邻村都丢尽脸面。而现在，大队干部，小队干部亲自保媒的秀，音容笑貌观音娘娘一样，该是强过招弟几百倍啊！

娶了秀，让那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女人吃后悔药去吧！

自打爷、娘将这种信念暗地里传递给明想后，他心里就一直唱着歌：隔河望见姐晒衣，心想瞄姐做夫妻……

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碰见明想，都说他现在做事变踏实了，言谈举止有理多了。而他的这些改变，正是秀不竭的热情与美丽，滋润着他的心灵所至啊！

“不怕你放她走，我就是追到阎王老子那儿，也要把她找回来！”明想紧紧握着拳头的手，咯吱咯吱作响，手臂上隆起鸡蛋疙瘩般厚实的肌块，“你英雄，自己抹鼻子顾不上嘴，可以不要媳妇，但我是正常人！”

顺琴使尽浑身力气，一掌打在明想背上，却不料像打在一堵泥墙上，给生生地弹了回来，对方却毫无感觉，她只得一屁股坐在床上，哭泣起来：“明想你这个不要脸的，谁说秀是你媳妇了？”

明想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就算是有这回事，也得大、小队干部作主，要你哥同意，要你和秀双方签字，保证一辈子照顾你哥才行！可是现在，人家都走了，你还有脸在这吵！”

“她是我秦家的人，我要把她追回来！”明想迈开大步，想想，又回身操起门旮旯里的一根冲担，疯子一样张狂着跑了出去。

“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别伤着秀！”刘顺琴扯着嗓子喊，“有本事你找到省城，把姓毕的双腿打断！”

鸡飞狗叫，令红瑶岭村炸开了锅，纷乱成一团。

世事真是稀奇，红瑶岭居然出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女“陈世美”，居然抛弃英雄丈夫，要去省城追求什么所谓的爱情，也不说撒泡尿照照自己，她那副模样，在山村是俏丽的，到了省城，满大街都是七仙女样的女人，人家毕大记者还会看上你？也太不自重了！

还有那个从省城里来的毕大记者，原来只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无赖，臭狗屎都不如的东西！

这道路不平，旁人就要踩。

秦明想在村里的几声吆喝，左邻右舍的壮汉，义愤填膺，纷纷爬出热炕头，扛了扁担，锄头等家伙，义不容辞地跟在明想身后，直扑大队干部的家，将得龙家的木门砸得震天响。

得龙在老婆的抱怨絮叨声中，揉着眼屎，听着七嘴八舌的汇报，愣过神，一拳愤然砸在餐桌上。

“我们不能让英雄为国家流了血，还要为家庭来流泪！追！”

有大队干部这句话，村汉们犹如接到皇上的尚方宝剑，浩浩荡荡直扑通往山外的那条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