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意料的,刚才还和蔼可亲的蒋委员长,却沉郁下脸,一声不吭地拂袖转身;蒋在珍师长恨铁不成钢的双目,如同日本士兵手中挥动的军刀,寒光闪闪地狠命剜了我一眼,忙起步尾随。
我找不到全体官兵,是如何列队保护蒋委员长离开的,我只感觉到我像根直愣愣的木桩,戳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王金刚狠命地踢了我的屁股几脚,才将我震醒。
王金刚是四川人,他一着急上火,声音里就掺和着浓重的四川火辣腔调,他跺着脚,冲我骂咧着:“你这个棒棒日的龟孙子!你这个平时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王八羔子,今天却当着蒋委员长的面,放这么一个惹人耻笑的响屁!不光是把我们整个特务队的面子丢光了,还将我们全师官兵的脸面,都当成屁股来使。你这个狗肉坐不了正席的石碾子,不将天地碾出个洞你不甘心!”
不是蒋委员长亲自鼓励我说出肺腹之言,作为我解救他的奖赏么?天地良心,日月可鉴,我石碾子确实没撒半点谎,我不怕硝烟战火,我不怕死亡流血,我就是有那么一点心思和念想,我道出真心话,我错了么?我倔犟地挺立着,直直地盯着王金刚。
“你这棍棍戳的,一根筋!还不服气?”王金刚背着双手,围着我气急败坏地团团转,“不是看在你跟着我出生入死的情份上,不是看在你从阎王爷指缝里逃出来的狗命上还有几笔功劳,不是看你反应快关键时刻保护了蒋委员长,你这种下流下作的孬种,老子早就一枪杆子毙了你!”
我错了么?可是刚才,明明是蒋委员长笑容可掬地鼓励我讲出肺腹之言,说要作为满足我的奖赏啊;明明是蒋在珍市长鼓励我直言快语的啊,还有你王金刚队长,不也是因为我屡立奇功,给你脸上贴金抹银,你才有现在这样风光么?
“你这个脑壳进水的龟儿子,还戳这儿干啥子?还不赶快归队里写检讨,争取蒋师长从宽处理,放过你一马?!”王金刚长吁短叹了一番,背着双手,摇头摆尾地一边走,一边骂咧着,不时回头狠狠剜我一眼,“我说你这龟儿子,你脑袋是生锈了、灌水了、还是短路了?专长笤个子不长脑筋,平时茶余饭后的玩笑话,你咋能当着蒋委员长的面呱叽呱叽直捅出来?大块头却顶着个猪脑壳!唉,没得法子,没得法子啊!你这石碾子也太实心眼了,想看个把女人,沾沾腥,你偷偷摸摸趁浑水摸鱼,凭多年的关系,只要不是太过分,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哪个晓得你却当着蒋委员长、蒋师长的面,还有那么多官兵的面,放这个屁?一臭臭九县、一臭臭全师、全军,甚至是全国,你这个篓子捅大了啊!”
“王队长,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实打实的真心话!”我喉咙发涩,嘴唇发痒。情不自禁的,不适宜的话又犹如井泉的水,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并且,话一迸出嘴唇,我就立即从王金刚气歪鼻孔的面上,意示到我又说错话了。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王金刚名为我的队长,私底下实则待我如同严父!他于我,确实是有再塑之恩。否则,我也许还是在这个烽烟四起的乱世东躲西藏、吃了上顿愁下顿、肚子永远咕嘟着饥饿的野狗。
我记不得我爹娘的音容笑貌,可八年前第一次碰到王金刚的所有细节,却时时历历在目。
那天,我和赖皮子一群寄宿在大汉口、沿街捡食的乞丐儿,像往日一样,流着鼻涕,捧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碗,轻车熟路地来到人流如潮的民众乐园。赖皮子还一路牛皮哄哄地吹嘘说他今天一定要讨到几个汤包来吃,惹得我们几个跟随的小浪子,迫于赖皮子的大个子、鬼主意多而将所有冷嘲热讽的话,生吞活剥地吞咽到肚子里。
在民众乐园那片锣鼓掀天、叫卖声此起彼伏的街道上,有钱的官老爷、太太小姐们,是坐着黄包车品茗、尝美食、听戏、看戏,而我们针对的主要对相,则是沿街的小吃摊点。
在如潮的人流中,到处可见热气腾腾的大油锅,金黄的面窝在里面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还有色调素雅、米粉洁白、细长有劲、鱼香汁浓,滋味鲜美的糊汤粉,许多官老爷和身作光鲜旗袍的太太小姐们,搭配着炸成金条条的油条来吃,真是馋死个人;还有用桂花、赤豆、糯米、白糖、淀粉熬制而成的桂花赤豆汤,馋得我们口流痰液;更有那鲜肉、鲜蛋、鲜虾仁为主制作馅料,包制出来的三鲜豆皮,吸引着我们的眼皮,使我们挪不动脚步;还有那皮包金黄发亮,入口酥松嫩香,被武汉人誉为“汤包大王”的“四季美”包子店,有钱人佐以姜丝酱醋优雅进食的样子,令我们双目不转晴、直勾勾地盯着,任凭馋涎滴落,溅湿我们的颈脖;还有那晶洁爽口,味道鲜美的热干面,令我们留恋忘返。
我们在小吃摊点前挤来挤去,老板们像驱赶苍蝇一样吆喝着我们、驱逐着我们、踢打着我们,我们就是泥鳅一样在人缝里钻挤着,捡拾着别人的残汤剩羹。
实话实说,自打我从娘胎里钻出来后,就记得自己是四处流浪的野狗儿,一路乞讨到这儿,发现了这块风水宝地之后,就没打算再离开。这儿潲桶里的剩食,也远胜于垃圾堆里捡来的吃食。
我曾在这儿美滋滋地品尝过边缘厚、中间空、色黄脆香的圆形米饼;还吃过厚处松软,薄处酥脆的面窝;还有甜而不腻的烧梅……这些美味,是在任何地方都品尝不到的。而这些令我终身难忘、随着我舌尖舞蹈的美食,有些是许多有钱人的太太、小姐们,一见我们来,就掩鼻离去,她们的残汤剩食就成为我们大块朵颐的美食;有些是我们守到半夜三更,老板们卖不出去、快要变馊的剩食,好心地丢给了我们;还有的是在肚子饥饿的驱使下,不大光明正大的偷、抢;甚至还有脸皮肉厚时,吐一口痰到食客碗里,挨上几脚几拳后的不正当收获。当然,我们更多的获食来源,还是捡拾各摊点门口潲水桶的残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