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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汤圆血涡的记忆

总之,那天,民众乐园那一带的三鲜豆皮、汤包、热干面、烧梅、牛肉米粉、汤圆、糊汤粉等各种吃食,四处散发出的诱人的香味,赚足了我的馋液,我就蹲在一家汤圆摊前,看着几个店伙计,手脚麻利地将磨制成粉末状的黑芝麻、猪油、白砂糖相继混合、揉成团做馅,外面用糯米粉搓成圆形;然后放入沸水窝里,白白圆圆的糯米球在锅里浮浮沉沉,散发出奇异的糯香。

老板用漏瓢捞起浮出水面的汤圆,倒在青花瓷的蓝花碗里,那一个珑玲剔透、水晶球般的糯米团,散发着浓郁的甜香味儿,勾引着我肚子里的馋虫。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跟随着店伙计的脚步,迈进门槛,冷不丁地被老板踢了一脚:“小叫花子,滚!不然老子叫人来打得你七晕八素爬不起来!”

我无奈地重新蹲在街沿,眼巴巴看着腾起的一阵阵白雾般的香气,在食客的面容前弥漫。

冷不丁,赖皮子的身影从白雾一样的汤圆气息里浮现出来,我猛地站起来,热羡地看着赖皮子对着一个食客猛地打了几个喷嚏,四溅的淡液、鼻涕,细雨一样喷洒在刚端上桌的汤圆碗里。

食客皱起了眉头,勃然大怒,拍桌立起。凭以往的乞讨经验,我知道,这时候的赖皮子一定是心花怒花的,遇上这样讲究的食客,只需要赖皮子再忍耐一时,承受一顿拳打脚踢,或是捧打怒骂,就可以兑上他清晨在街上牛披烘烘、可以品尝汤圆的大话了。管他什么疼痛,管他什么骂爹骂娘,我们这群本来就没有爹娘来疼的流浪孤儿,能吃到口的东西,才感觉是最实在的美妙时刻。

可是,这次很出乎意料,赖皮子在店伙计、食客的拳打脚踢之下,并没有得到老板或食客弃之不要的汤圆。

皮垮肉松、胖墩墩的老板点头哈腰地对食客道歉、承诺重下一碗时,端起食客面前的汤圆,狠狠踩了几脚躺在地上的赖皮子,毅然决然地来到店门口,手一倾斜,一碗汤圆,如同琉璃水晶球,“扑通扑通”,一个个跳到了门侧散发着馊水味儿的潲水桶里。

我目瞪口呆的同时,本能地蹿到桶前,不假思索地将手伸进潲水桶,捞起几个滑溜溜的汤圆,还来不及塞进嘴里,就被店伙计穷追猛打地追了过来。

凭经验,我知道店伙计还有生意要做,追不多远就会放弃,我就可以在街道的拐弯抹角处,享用我手里紧抓不放的汤圆。

可是,出其不意的是,如梦初醒的赖皮子也跳起来不要命地追抢,不依不饶。我跑过了不计其数的车流,穿过了无以计数的人流,撞翻过许多摊点,在一片片陌生而刺耳的责骂声中,赖皮子还像一个亡命之徒在紧追不舍,大有不将汤圆吞到他肚里,他就会要了我这条命之势。

我跑过街道,越过人流,气喘吁吁来到一个臭气薰天的粪堆旁。眼看赖皮子就要追上我了,我急中生智地一下将抓在手里的四个汤元,毫不犹豫地一个接进一个,全都塞进嘴里。理智上,我觉得这汤圆应该是属于赖皮子的,至少应该分两个给他。毕竟是他用痰液、挨了一顿打骂换来的。可是,当我的唇齿在轻轻咀嚼之间,芝麻的甜香瞬息之间从我的舌尖,通过喉咙,缓缓流入到肺腹,从未有过的甜香体验,使我迫不急待、接二连三地将另三个汤圆,也都接二连三地一古脑儿塞进嘴里。

我鼓着腮旁,还来不及完全咀嚼,赖皮子就瞪着野狼般的仇恨血眼,追了上来。他将我摁倒在粪堆上,拳打脚踢,将他糊满粪土的手掌塞进我嘴里,想掏出哽咽在我喉咙处的、还来不及全部咽下的汤圆。我的喉管被汤圆堵塞着、黏乎着,被癞皮的手掌挤压着,喘不上气,直翻白眼。

就在我头眩目晕、七魂三魄已去阎王爷那儿报了导的生命悠关之际,王金刚与几个兵士路过,他大喝几声吓跑了赖皮子,将我从赖皮子的魔爪之下解救出来。然后,拉拉我的手脚,猛地拍拍我的肩头,叫道:“这块料子,硬朗,结实,带回去!”

就这样,我跟随着王金刚来到一座军营。他命一帮兵士拔掉我臭气醺天、密布着虱子的破衣烂衫,命一拨兵士拎来十几桶清水,对我兜头泼下,直到流淌的臭水变成了黑水,黑水变成了白色,才扔给我一套肥大的军装。

从此,我这个在垃圾堆里刨食、四处野狗一样流浪的孤儿,才吃起了军粮,每天撑得个肚儿圆;从此,我跟着王金刚,钻山林穿弹雾,死里求生的同时,我也享受着睡铺床、盖棉被的日子。

我的个子,如同雨后的竹笋,一下窜出老高,都超过王金刚一个人头了,可是内心里,我还是十分敬畏着他,将他的任何一个字都奉为皇上的圣旨,将他的打骂,看成是疼爱,否则,我就是一个没有爹没娘疼爱的臭咸菜、无家可归的野狗了。

“你这龟儿子不说话我就当你哑巴了?你跟着我吃了三天饱饭就不思进取,就,就欲饱思淫!反了,关禁闭!”不出我所料,王金刚一回到特务队,压抑了一路的怒气,火山般爆发了,“赵大缸,赵二钱——”

赵大缸、赵二钱兄弟俩立即奔过来,但素知我在特务队所立下的汗马功劳,也深知我与王金刚情同父子的情感,讷讷地看看王金刚,再看看我,拘谨地呆立着不动。

“发啥子呆哟,押走,将这块丢料给我押走!”王金刚气鼓鼓的,一手叉腰,一手解开脖子上的风纪扣,断然吆喝着,“将石碾子给我押到师部最幽深的禁闭房,好好检讨思过!”

王金刚真拿他当队长的权威发号命令了!我突然明白,我以前的功劳,并不能替代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暴露的流氓本性。事实如此,军人生来就是同死神打交道的,而特务兵就是在刀锋、弹烟上跳舞,我那点功劳,只不过是身为一个特务兵的份内事儿,并不能抵消我犯下的流氓过错。

作为特务队员,对地理方位的掌握,俨然如同手掌心里的脉络,总是了然如心。从特务队到师部禁闭室,我往日闭着眼睛也会走的一段路程,只因有赵大缸、赵二钱俩兄弟紧跟在我屁股后面,引来过往官兵的指戳,令我浑身上下不自在。眼看快路过机关枪营部了,我断然转身,对赵家俩兄弟抱怨道:“我就巴不得到禁闭师好好休息几天,又不会跑,你俩能不能不这样紧跟着我?像鬼影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