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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水仙心茧豆腐泪

许丑货卖完豆腐晚上进门,迎接他的,总是悄无声息、如同月光倾泻一院的孤寂,许水仙往昔如春日般柔暖的笑声和嘘寒问暖,取而代之的,是她默默劳作的、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紫色忧郁。

许多次,许丑货望着心不在蔫,机械般劳作的许水仙,感觉她沉静如水的心里,其实装着另一个绚烂缤纷的世界;静默安适的淡定表像下,却是波澜起伏的挣扎,给她忧郁的气质里,又揉进了几许风雨洗涮后的淡漠,不想吭声的厚实。

许丑货看着在静默中的许水仙,仿佛在沉思的忧郁里,承担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痛苦,犹如一次生命的洗礼与挣扎,可她不想影响任何人,不想伤害任何人,唯有咬牙默默承担,不发一言,守口如瓶。

许丑货可以习惯她的安静,却不能忽视她的忧伤。是的,忧伤,许丑货这个粗俗的汉子、慈爱的父亲,清楚地洞悉到,一只无形的手,将忧伤,一刀一斧刻进女儿的嘴角,女儿的眼睛,他当父亲的用不着细细去品,只在他从小看到的那弯浅笑间,只在那眼梢里,女儿的忧伤,如同秋天的树枝经霜风一吹,所有发黄的叶正哗啦啦憔悴一地,徒剩干枯的枝条突兀地指向天空。

是的,这样忧郁而高贵的女儿,正如村人最初的猜测一样,他许丑货是生不出来的。年青的他,总是梦想着发大材,走南闯北,卖牛卖猪卖木材,妄想去东北发战乱横财,结果险些丧命,幸好在他逃匿之中,遇到了这个小小的、不染一尘的清丽面孔。于是,他抱起了她,带回了她,他曾经四处漂泊的心、狂妄自大的梦,开始为这个小小的女娃儿稳定下来,沉淀下来,现实起来,厚实起来。

“水仙,从我抱你来许家花园的那一刻起,所有村人都说你不是我女儿!”许丑货放下碗筷的同时,也决定放下所有的犹豫和顾虑,决定推开窗户说亮话,“你这么有灵性的孩子,什么也瞒不住你,也许日水原贤郎真……”

别这样残酷,别就这样撕开我梦的屏障,我情愿睡在梦里,穿越万水千山,在烧杀抢劫的五浊恶世里,在我千疮百孔悲伤如许、凄清如莲的心底,还暗自怀揣世间的一些温柔和美好。

许水仙忧郁的目光,及时阻止着许丑货的话,她抓紧他的手,“不,你知道的,我只有一个名字:许水仙!”一种亲切、欣慰的感觉,如同黄河里吹来的春风,将许丑货悬而未决的心,从担惊受怕的另一片沼泽中带了回来。

许水仙就喜欢独自沉浸在她忧郁的梦境里,诉说她忧伤飘渺不定的心事,梦境也就成了她心灵伴侣的爱之阕歌,她在梦境里行走如歌,荒芜了多年的童年之梦、少女之憧憬,在她紫色忧郁的气息里,日日得到丰盈和恩赐。

她在静谧中祈求上苍给她灵性、智者的头脑,能让她带领村人走出眼前战乱的困境;她祈求上苍给她快乐的心情、给她童年清风白水似的天真,让她的乐观去感动、去带动这个陷于恐惧中的村子。

然而,早已怀疑许水仙不是许丑货亲生闺女的村人,自打许水仙的歌声牵止住日水原贤郎、激发出日水原贤郎瞬间人性回归的那一刻起,她就生活中村人种种猜测的漩涡。

早说过,她那娇滴滴的样子,根本不是黄河泥土里长出的种;也许她真是日水原贤郎的女儿,不然怎么能唱日本的歌,隐得挺深的,平常根本看不出来;她是谁的女儿不打紧,打紧的是,若是没有她在最关键的时候站出来,我们村的人不说全死,起码要死大半,现在还轮不上我们说话……

说好的,说坏的,都有;但,终究是有良知的心声,如同埋在土里的珍珠,经过河水漫长的冲涮,珠圆玉润地围绕着水许仙。

可惜了,这么水灵的女子,在日水原贤郎的恐吓里,吓破了胆,丢了魂,大门不出,二门不敢迈,整天关着房门哭!活过了命的村人,将怜悯的目光,投向了许水仙。

于是,村人想让当年那个在学校里眉飞色舞的女子复活。七婶让村里一个叫小琴的俏丽女孩子,抱着许衣仙淡紫色的旗袍,陪同手拿竹筛的自己,到黄河边给许水仙喊魂。七婶喊一声,小琴应一声,从黄河边一直叫到许水仙房里,直到将许水仙扶着躺在床上,将淡紫色的旗袍压在她的枕头下。

这让许水仙无法适从,理智上,她知道这是七婶、小琴为自己好,为自己操劳,可她许水仙喜欢在尔虞尔诈的乱世里,独自拥有这样静谧、能让她无限遐想的小小空间;她想包容每一个真诚的人,她想感动每一颗善良的心,珍藏着所有可以拨动她心弦的过往,她愿意带着她的忧郁,她的思想和沉思,滞留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随时牵动着她的梦境飘飞。

善良和真诚的许水仙,学不会虚伪与狡诈,不懂得拒绝,在她总是担心伤害别人的时候,却还是伤害到了七婶和小琴,她们说许水仙冷漠得不近人情,对她们喊来喊去的奔波,从来没有下碗挂面、油炸几个鸡蛋慰劳慰劳。

浑然不觉的许水仙,有一天站在窗户下,看到父亲许丑货从衣兜里不停掏鸡蛋,搁在七婶摊拢的双掌中,不停抱歉地说:“我水仙的病有劳七婶和小琴操心了,她有病,怠慢了七婶您不要见怪,多担当!这些鸡蛋少了,我再多卖几天豆腐,去街上卖几斤面,再来补偿!”

自己原来是一个有病的人,一个不正常的人,需要许丑货四处去赔情道理的人!那一刻,站在窗前的许水仙,虽然感觉到窗外洋溢着花木缤纷的气息,但自己被七婶无端的伤害,使房内萧沉得令她寒心。

可是,生活是这样的不尽人意,这样的变化无常,种种的阴差阳错,注定了她成长旅程中一些无法破译的缘源与匆忙,她的怀念,她的沉思,她的展望,她的祈福,才如此滚烫、执拗的抵挡现实中的尖锐和刺痛。

她无法负担战乱之重,无法阻止日水原贤郎发动侵掠,可她依然想捕捉住一些渴望,依旧想要用自己的弱望,担负着重重的壳爬行。

可是,温柔、忧郁的许水仙,对于七婶的善意带来的不快,决不会无缘无故的高声喧哗,也决不会毫无道理的夸张自己的举动。无论事情糟糕到什么地步,如果她不能轻言细语的表露出自己的思想,她就只会选择静静的思考,默默的发呆。泪如泉涌、心似刀割,只能是她在黑夜中献给自己的挣扎,而绝不会流露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