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水仙再次面对七婶、小琴的叫魂时,会娴熟端庄地面露微笑,将父亲卖豆腐给她卖的红头绳、小头饰,都拿出来送给她们。虽然她的心胸不一定很开阔,但她会竭尽全力去包容她们能盛装的每一点真情。即使她明白,七婶这是迷信,但她也不会轻易去责怪任何人
得到心爱礼物后的七婶,高兴得眉开眼笑,她常常对许丑货说你家水仙会笑了,有精神多了,再喊几天魂就恢复到从前了。并且天一擦黑,就拉着小琴来许家拿水仙那件紫色的旗袍。
可是,渐渐地,许丑货发觉水仙眼里的忧郁越来越浓,像化不开的豆浆。她似乎在为她们的真诚而动容,亦会为她们的谎言而伤悲,她身在许家花园,思维也许在极远的日本国的樱花路上漫步,她用她超乎寻常的幻想,构筑着奇妙的空中楼阁,但思绪却仍就停留在现实的惆怅里,那满眼的彷徨与忧伤,足以催许丑货潸然泪下。
许水仙的思绪,传递给许丑货,他跟随着她的遥想,一同穿越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每一条充满忧伤的人生小径;还有东北战争中的那场熊熊大火。
她的生世是否尊贵,她五岁前的生活是否优越,他不得而知;但自打自己从东北火堆里抱出她时,他们的命运就相联在一起了。她成长的每一步,一件件,一桩桩,都是大事,都是令人愁肠百结的凄凉而离奇的故事,也许正是这些悲痛的故事,才使她全身都装满了痛不欲生的感觉,但却说不得,喊不出,只得凭借她柔弱的肩,自己的智慧,独自承担和思考。因此,她除了默默的承受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她的这份痛苦是无法比拟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而作为改写她命运的父亲,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痛苦的泥潭中挣扎,却没有练就一身通天的本事为她解开所有的人生难题,甚至连几句安慰的话、一片宁静的空间都不曾给予,自己算什么父亲?
这天天擦黑,七婶双带着小琴前来为许水仙喊魂,许丑货放下豆腐担,挡在七婶面前,没有像往日那样弯身让路,而是断然说:“有劳七婶和小琴了,我看算了吧,随她吧!”
“你这父亲怎么当的?我们不嫌累,你还嫌!真是!”七婶嘟着嘴,扭着腰身,“不是看你一家都是老实人,我门都不踏。”
许丑货道:“我知道七婶的好心好意,只是我更懂我家水仙,她不是我们常人用脚走路,用眼睛看路,而是用心走路,用心看路,所以每走一步都很疼痛,都很艰辛,只有她自己最明了。她什么时候想走出来,就自然会走出来,让她安静一些时日吧,不劳你们费心了!”
这是一个走南闯北、最终靠卖豆腐的黄河汉子说的话吗?自己总想隐瞒心事,不想让他担忧,可自己的心事,哪一点他不明了?许水仙听着,忧伤的泪,又在脸上肆意纵横。
重新置身于新八师群策群力、齐心协力挥洒着汗水的花园口堤坝,轰轰烈烈的阵势,我才突悟王金刚在接我回师的麦拢里所说的话,蒋委长面前无小事,他的任何一招棋,都事关国家危亡;他在任何一颗棋子还没落地之前,就早已预知所有结局,只有我们这些虾兵们,在如蚁的忙碌中,却总是置于云山雾罩的境地。
尤其是,蒋在珍师长,让从黄埔军校洛阳分校第四期毕业、来新八师服役的熊先煜来亲自勘察、亲自指挥花园口决堤事宜,使我们更感觉到决堤的重要性。
熊先煜一刻也不敢松懈地巡视着大堤,气如牛斗,他鼓励掘堤的军士及临时拉来的拉夫说:“我不管你们是真正的军人,还是临时来的拉夫,不管你们是不是穿军装、吃军粮,但在我熊先煜眼里,都是一视同仁,凭能力分饷、吃饭。各位诸君,你们若在六月八日那天掘堤达标,每人即可获得两千圆法币;若在六月九日上午才完工,亦可获一千圆赏金——”
“啧啧,加紧干吧,我们祖辈几代人都积蓄不了这大一笔钱呢!”
“是啊,就是冲着钱,我们也甩开膀子干吧!”
……
劳作的呐喊,农具挖掘的声音,响彻天宇。我突然发觉,许丑货也夹在拉夫的人群之中,他将豆腐担改成了挑沙,他在匆忙的行走之间,被土块一绊,险些跌倒,我忙奔过去接下他的担子,让他的身体维持站立的平衡。
许丑货咧开大嘴,对我露出感恩的笑容,使我心底腾起用不完的力量,泥沙在我手脚的铁锨挥舞之间,如同抽沙机般,掘起的流沙气势犹如瀑布,源源不断地飞流到其他人的沙袋里、车斗里、挑筐中,形成大堤上一道令人望而止步的羡慕架式。
“这憨小子会干活,一人抵得上三五人!”熊先煜满意地看着我“咔”的一声将铁锨深插入泥土中,右脚一踏铁锨边缘,“沙”的一下拔起,随手一扬,一两斤重的流沙,不偏不斜,落在我前方装沙的车斗里。
起沙、装沙,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我挥洒自如,宛如许家花园村人家里的风米机,轻轻摇动米机把手,米是米、谷壳是谷壳、沸沸扬扬地飘落一地。其他人掘沙,相对于我而言,就是慢打小摇,一下一下的,一锨揿地装,担沙的人要等上半天,而我一人在挥洒中,则同时能供应好几个人。
“是个干活的好把式!”王金刚看着我,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气,“战场上,是匹马;侦察中,是条虫;没想到工地上,还成了我老家的风米机。”
这样挥洒了一阵,很快就到了晌午时份,为节省时间,午饭是食堂用行军车拖到堤坝上来的。
排队,打饭、分菜,这是赖皮子最擅长的事情,在他的吆喝声中,流水般涌向餐车的人,又各自端着午餐,四散着分布开来。
我拿着自己的午饭,又用五指叉上五个馒头,下意识地寻找着许丑货,我贼心不死地总想找空子向他套套许水仙的话。
赖皮子看我对许丑货跑前忙后拿水端汤,大献殷勤,颇不服气地道:“别拿部队的东西送你的顺水人情,有本事你自己掏腰包去。人家卖豆腐,也不缺这点小吃小喝,别以为你给了别人一个鸡蛋、馍馍,人家就会将许水仙嫁给你!”
被赖皮子看穿的我,一下被一口馒头哽咽得直翻白眼。我将其他馒头往许丑货面前一放,立即远离他避嫌,免得引起赖皮子这个小人的猜测,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