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之间，我看见王金刚和熊先煜在一边谈话。

王金刚则在一旁不经意地露出一个冷嘲热讽的微笑,熊先煜于是走向他：“王队长，我知道你的心情与我一样沉重！但我们以此来阻止日本军队,所以我们能忍受如此巨大的牺牲,因为此举是为了伟大的胜利……”

王金刚站立的地方，离我近，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飘落进我的耳朵里。掘堤，果然是为了起到赶走日本鬼子的全面胜利，我心里窃喜，像头牛一样埋头在盛汤的缸子里，我想多长些力气，下午会掘得更欢。

王金刚点点头，走过去，拿起插在堤上的一把铁锄，抡圆胳膊，高举过头顶，一锄挖了下去，尘土飞场。

“这要挖到何年马月啊！手工挖掘，即使都像石碾子一样，总不济于火药抵事。”王金刚抬头看看晴空万里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徒手掘堤的人，声势浩荡，成果却微乎其微；个个汗流颊背，收效却不大。

“唉，王队长，谁说不是呢！”熊先煜指着堤坝不远去的树荫，示意王金刚去那儿谈话，并率先迈开大步走了过去。

大树的浓绿，像把天然的翡翠太阳伞，笼罩着熊先煜和王金刚，不仅为他们挡住酷热的初夏，更为他们在杂乱无章的大堤上，创造了一个绝佳的谈话处所。

不由自主的，我放下碗，抓起锨，尾巴一样跟随了过去，有几分想早点探听到真实答案的私心，有几分跟随王金刚多年，站在他身边做事的习惯已成自然。

“知道吗？据说这是蒋委员长阻止日本军队最后的一招棋了！他担心部下执行消极，一再通过口谕、电令催促部下加快扒堤，不要有妇人之仁。”熊先煜道。

王金刚并没有像我一样，表现出一脸的惊诧，竟然挥锄一下磕打在自己的脚背上，痛得我泪光闪闪。果然，掘堤非同小可，事关蒋委员长的指令，事关战争风云。

相反，王金刚表现得非常镇定，他一如既往地爆发出四川人特有的辣辛辛的爽朗笑声：“哈哈，蒋委员长多虑喽！所有军民，谁不对日本鬼子恨得交呀切齿？哪个不想早点消灭他们、赶走他们，早点过上巴适的日子？”

“我刚到新八师时，就闻听说王队长无论是战场上真枪实弹，还是训练场上带兵，都深有一套，对这儿的情况、民情，也了如指掌！现在情况危机，需要你不遗余力，发动大家献策、出力才好！”

“承蒙熊长官看得起喽！在下一定不遗余力、全力以赴协同熊长官！”王金刚说。

跟随王金刚多年，第一次才发觉他是天生的拍马溜须，不打草稿的高明人士，不禁暗暗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人不是铁打的，白天黑夜连续作战，就是钢铁也受不了。农具卷角，锄把折断，花园口大堤上状态百出。

尤其是到了晚上，虽然有车灯照明，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呐喊声变成了抱怨声，响成一片的挖掘声，变得稀稀拉拉。有的汉子居然如同此时月光下的黄河一样，疲倦得搅不动任凭波澜，乖乖地、训服地倦缩在河床上，摊平四肢，对着星空敞开宽厚、结实的胸膛；军人虽被军纪军令严格约束，但积劳成疾的疲倦，从他们四肢钻到肉皮里、骨髓里，他们过度劳累的肢体、不停随着农具起落的骨骼，都变得软绵绵、轻飘飘的了，有的像摊泥往地上一坐，根本就没有再爬起来的力量；有的往树上一靠，在睡意朦胧中站稳脚根，便再难得睁开眼睛；有的士兵，在睡意袭来时，居然用头抵着深插在铁锹的把上，也能发出鼾声。

如此疲惫不作为之态，使乌黑着眼圈前来检查工作的熊先煜，顿时火冒三丈，他一甩响鞭，辟里叭拉作响，草屑飞溅，沙土飞扬。被震醒的人，蹦跳起来，揉着眼睛，惊惶失措地在月光地里寻找工具。

“睡，睡！我叫你们还睡！”熊先煜一鞭甩向靠树而眠的兵士，兵士们如同落了一地的树叶，四散着逃开来。

熊先煜巡视着挖掘的堤坝，一下在星光之中发现了我拄着铁锨，正在埋头苦干，眼睛一亮，朝众人招着手：“你们来看看，你们来看看，同样是人，别人怎么就干得这样攒劲、投入？”

士兵们、拉夫们，在熊先煜的招呼下，是如何围聚在我身边的，我不得而知，一连干了一天一夜的重活，我实在撑不住了，也学着其他倦意袭的兵士，将铁锨深深插在泥沙中，一脚踏在铁锨露出沙面的背上，一脚弓起，头低垂在掀把上，竟然睡得非常颊意。

“你们看，你们看，你们都要向这个兵学习……”渐渐地，熊先煜说话的声音没有底气了，大约是瞅我半天没有铲动一锨土，大约是围观的人都在掩嘴偷笑，大约他平下心来，还隐隐约约地听见我发出的鼾声，火了，一脚踢向我的屁股：“睡，睡！日本人打来，会让你们长睡不醒的！”

我如同惊弓之鸟，还没来得及展翅，就像头死熊，被重重摔在沙坑里。

熊先煜越说越来气，越说越激动，竟然拔出枪对着我：“老子毙了你们！你们一群懒汉，与其死在日本人手下，倒不如先让我除掉你们这群懒虫。”说完，果断地抡起机板，吓得拉夫们尖叫着，后退着。

死就死吧，谁叫自己撞人家官儿枪口上呢！我脆性闭上眼睛，“叭叭”两声枪响，我身子一震，身上却没有一丁点不舒服的感觉。这龟儿子的枪法也太差劲了吧！这么近，月光、灯光这么亮，居然连着两枪走火！真是混进军队吃白饭，还有什么资格打日本鬼子、喝责我？我暗骂着，睁开眼睛，心想我来教你几招，以后在战场上，你替我多打死几个日本鬼子，我死在你枪下，也就不冤。

然而，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熊先煜举枪的胳膊肘，被不知几时从人群中猴一样窜出来的王金刚，攀拽着伸向天空，使熊先煜一连所发的两枪，都射向了天空，否则我命早已西天成佛矣！

我想有王金刚在场，阎王爷一时半会还不敢收留我，看着王金刚拽着熊先煜的样子，我有点乐不可支。

“还有脸笑，你以为老子不敢？”熊先煜怒火未消，一声怒吼，拼命想挣脱被王金刚拉向天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