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许丑货却从拉夫的人堆里钻出来,为我打抱不平:“长官,人又不是铁打的,就是铁,也会有不同程度的耐力,你看看——”许丑货提起手中的锄,大拇指尖划过锄刃,“不信你看看,我们手里的锄头角都卷了,都钝得不成样子了!何况是人,不是劳累得睁不开眼睛,哪个不想四仰八叉躺床上、却站在这里睡?”
是啊,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这样的军阀作法,与日本人有什么区别呢?一时之间,众人都纷纷起哄,走吧,咱们走吧,钱是人身上的跳蚤,一不小心,眼一闭,命就没了,要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众人一嚷嚷,作出要罢工走人的意思,并且熊先煜态度越强硬,伙夫们在许丑货的带动下,要走的态度越强硬;军人们虽然不敢明目张胆,但在这样的气氛下,每个人的情绪明显低落。
“别人不知道误工的严重性,你是知道的!”王金刚话语短促,却是不容怀疑的坚定。他抛下这句话,不再阻拦任何人,独自来到一边,坐在堤坝上,点燃一支烟,在一明一灭的烟火之中,他显得疲惫不堪,软弱无力,整个人好像要陷进泥沙里似的,撑不住了,瘫在了那儿。
整个部队就像喝醉了烧酒一般,歪歪斜斜,简直是在睡梦中都要与熊先煜进行抗争。
怎么办?掘提之战,因自己一时的心急,态度粗硬,转变成了对自己的僵持抗争!熊先煜一时流露出骑虎难下的窘态。
既然掘堤是为了打败日本鬼子,掘堤背后,隐匿着巨大的战争风云,我很为自己一时困倦所造成的这种僵持局面后悔。耽误一天,日本鬼子就要多横行一天,无数条生命,就有可能在我们这瞬间的耽搁中命丧黄泉。
我想,这样的局面因我而起,我应该道歉、行动起来。可就在我蠢蠢欲动之际,觉察到王金刚暗中给我递了个眼色,阻止着我的行动。他疲倦地坐在地上,抽着烟,任凭熊先煜急得上蹦下跳,就是不动声声,一副稳操胜劵的样子。
熊先煜望望嚷着要走的拉夫,望望士气低落的兵士,狂抓了一阵,最后还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王金刚。
王金刚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过来说:“熊长官,为掘堤的事情,你可谓连日作战,鞠躬尽瘁,脾气才如此难以控制。”他并没有如熊先煜期待的那样,立即发动或催促所有人行动起来,而是不痛不痒地关心起熊先煜,“我看这样吧,你先让警卫陪你回军营歇息,好好睡他一觉。别堤决口了,熊长官的身体却累垮了!没准明天早晨醒来,也许是另一番天地。”甚至将对付我的挤眉弄眼也对熊先煜搬弄了出来,话中有话地道,“磨刀不误砍柴工!退一步海阔天空,许多事,欲速则不达!”
熊先煜对于王金刚的逐客令,本来是有点抵触的,但想想王金刚的话确实有道理。所有人对自己抵触的情绪都没有消除,自己越是伫在这样,火气没消除的双方,只能使怠工僵持的局面延续得越长,弄不好,红了眼的伙夫们,像对付日本人一样,弄个百人换我一命的惨剧也未可知。自己是应该见梯就下,回避一下。
熊先煜略一思忖,仰头不屑地在警卫的陪同下,准备扬长而去。也不知是河风,还是流星,或是稀落的铁器在月光地里发出的碜牙惨叫,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再转身时,他的整个态度,却平和得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他居然抱拳弯腰,十分真诚地道:“在下在军校进修多年,在部队实战实验甚浅!多有不慎得罪诸位的地方,请诸位体谅!我先回去好好反省自己,掘堤大计,还有劳各位齐心协力,共刻时艰!”
他居然用了“在下”“反省”等陪礼道歉的话,这无疑是撒向堤坝上全体军民的润滑剂。其实上,每个人天生都有规避风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本能,作为长官的熊先煜能首先放下架子,堤坝上的氛围立即和缓了下来。
熊先煜一走,拉夫和其他官兵,纷纷围着王金刚,竖起大拇提:“凭队长的机智,沉着,语言化解一场血战,当一个将军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哪里,哪里!承蒙各位仁兄抬举!”王金刚说着,突然将我从人缝里拉出来,和他并排立着,“要说英雄好汉,敢于讲真话的,莫过于这位跟随了我八九个年头的仁兄——石碾子了!他敢当着蒋委员长的面,说他最想的事情,是看一个女人的身体——尤其是一个许家花园许水仙的身体!试问问自己,你们还有第二个人敢于这样说吗?”
提升许水仙的名字,如同一片祥云在众人眼前掠过。人群立即像炸开了窝,所有倦意瞬间消失不见,笑嚷声响成一片——
“他就是石碾子啊,早闻其大名了!”
“小伙子是块干事的料,有爷们气。”
“许水仙就什么人,有那么大本事让咱虎头虎脑的爷们开窍?”
……
“是爷们的就说真心话:面对危机之中救下蒋员长后,蒋委员长许诺石碾子要官当官,要进黄埔军校就上黄埔军校,要钱有钱的种种名利赏赐,你们敢于像石碾子一样,说自己只想看一下女人的身体吗?”
我愕然了,甚至有些恼怒。我的真话不是一直被当成流氓、当成笑柄被传颂的吗?我不是曾经为此被王金刚骂得狗血喷头的吗?今天怎么被他当成发动群情掘堤的武器了呢?并且看架式,他满面恭敬神圣的表情,绝没有嘲弄我的玩味。并且,士气也被他鼓动得不错。
“不敢!”众人笑嚷着,喊声震响云宵,月亮似乎也从云层里探出脸来,一把掀掉半遮半掩的面纱,来觑视我们一群充满雄性之间的心灵对话。
“嗯,都是爷们!都说了真话,包括我在内,没有第二个人像石碾子一样不要名利,大胆讲出内心话!”王金刚话锋一转,“但是,大家再说说内心话,私底下,我们有没有过石碾子这样的心思!”
也许是月亮迷醉的眼色,迷了所有人的心;也许是王金刚的坦诚,感染了大家的坦诚;也许是大家都觉得在同一片月色里,同一条大堤上,大家都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于是都毫无戒备地齐声嚷着:“有!”
“对,有!”王金刚突然没正经起来,“谁叫我们大家都长着一个卵子呢,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