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之间,总有几许挥剑斩断过去的智慧灵光和勇气,在许水仙眼前一次。是啊,过去的一切人和事,无论是悔恨,还是得意,但已然是过去,犹如倒在巴掌心的水,不管她将手心如何摊平,如何将手心握紧,这些水滴终究还是会从她的指缝中,一滴一滴地流淌干净,变得面目全非。
眼前的日水原贤郎的画像,已被许水仙双手反复的抚摸、泪水的浸润,变得泪渍斑斑,残破不堪,面目前非,如同残存中记忆的一切,已不可能再与眼前的一切,划上等号。
与其无谓的握紧,让它成为自己现在生活中的泥淖、羁绊,倒不如从容的敞开,放掉过去,去寻找下一眼甘泉;翻过过去得失的书页,开启新的卷面,绝不能再让生命中的痛苦,常常扮演着不速之客,总是在她毫无防备之时,如漫漫降临的黄昏,如狂风骤雨、雷庭万均,不请自到,令自己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恐惧、甚至绝望之中,在深感沮丧中万念俱灰,被无形的枷锁困在那不可回溯的记忆之中。殊不知那些或许甜蜜,或许苦楚,或许闲适清悠,或许忧虑的回忆,都成了自己身边最关心自己的人,最沉重的包袱、最深切的担忧。
许水仙想着,断然拿起身床头的剪刀,一下刺入画面。在珠泪四溅的模糊之中,她突然感觉冰凉锐利的剪刀尖,戳穿了自己来路的血脉,迟疑着终归是无法下手。是啊,过去有与天女散花般的樱花同舞,有樱花中升腾起的千秋,有母亲水原秋子飘扬起的甜美深情的樱花歌声,无论时间之手,经过战火如何的改变,但过去依旧有许水仙偶遇的珍爱,值得她回味、记录,弃之,还是有剪割不断依依情丝的疼痛。
就在许水仙举棋不定的犹豫之中,她突然听到了“咚咚”的敲门之声,如同催紧她赶快上阵的锣鼓齐鸣。
我契而不舍地轻叩许水仙的门扉,侧耳静听,里面依旧纹丝不动,鸦雀无声。
“不在家?算了吧!”王金刚阵阵催促离去。我却心有不甘:“队长,门没上锁。”急迫之中,我加重了力度。就在我也失望地准备放弃之时,“哗啦”的门栓被拉开的声音,犹如叮咚动听的悦耳音乐传来。
我和走了几步的王金刚,同时回转身。
我豁然亮堂的眼前,一抹淡蓝色的忧郁身影,散发着淡淡的苦涩,飘然在洞开的门内,如同一朵浅蓝色的勿忘我,一下绽放在我面前;她长长的睫毛上来不及擦干的点点晶莹泪珠,从充满哀伤的眼神中倾泻而下,单薄消瘦的身体,宛若一朵晨露中刚刚开放的娇嫩花朵,让人一掐即碎,让我觉得,她生活的天空,失去了快乐的沃土,令她绝望得得看不到一丝云彩,黑瞳中便封存进了如此辽阔深远的幽怨。
许水仙,我的女神,你那曾经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去了哪儿?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冷傲、忧郁气质。可是,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嗅到了你独特而美丽的风景,嗅到了许多男人一辈子都嗅不出的芳香吧?
我仿佛看见忧伤,刻进她的眼睛,用不着细细去品,只在那浅笑间,只在那眼梢里,我就能品味出她的忧伤,使她独具女子一种善良、深沉、成熟、高雅而又让人怜爱的深度之美——一种让我痛彻心扉,又荡气回肠的美!
“许姑娘,听你父亲说,你家有几口闲置的水缸。”能改变一个男人态度的,就是面对的女人,如此优雅出众、如此忧郁得与众不同,王金刚的声音,才变得轻柔缓和,好像不是从他嘴里发出。
“哦,明白了!”许水仙浅浅一笑,侧退几步,让我和王金刚进门,“我能问您们,要水缸做什么用途吗?”
大门,在我们身后轰然关上。
“这个……”王金刚沉吟着。盯着她的眼神,好像经过了千载寒冰的洗涤,才会孕育出她如此透澈的忧郁眼神,令人不忍心欺骗。
“许水仙,我们军队要炸堤……”猝不及防地,我一张嘴,这串声音就从我嘴里,迫不急待地飞迸而出。王金刚被彻底震怒了,他奔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巴,在许水仙迷雾般的目光注视中,毫不留情地给了我后脑勺两大巴掌:“大清晨,喝烧酒喝猫尿,尽胡说八道些废话!”放下手,神智回到身上,他对露出满腹疑问的许水仙讪笑着,“许姑娘,这话传不得,要杀头的。”
许水仙并没有露出惊讶不安的神情,她凝重地点点头:“天知,地知,都得死吗?”
她轻飘飘出唇的话语,使我和王金刚如遭地震。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似乎不吃人间烟火的纤丽女子,怎么更容易比其他喜欢四处探听消息的村人,洞悉当前的危机和局势。
“这个,也不全是!你能劝动村人,逃吗?哪怕十里之外!”王金刚的声音,低微得像耳语。
“哦,是老天派你来给我使命?”她淡笑着,将我们领进豆腐房,指着一排水缸,“也许以后用不着了,您们派兵士都搬去吧,只要对你们有用就行!”
是啊,如此空灵、智慧的女子,又何必兜圈子,绕弯子,让她在一眼看穿谎言、故作信以为真的背后窃笑呢?王金刚和我将十几口大水缸搬到门外,吩咐杨建后、赵二钱等兵士全部搬走。
临走,王金刚掏了一把现洋搁桌上,再三叮嘱:“许姑娘,你是聪明人,军事机密,说不得的,要杀头的。”
“我的使命,与你们无关!”许水仙的一字一句,总像最温柔、最慰藉的乐音,落在人心坎里,舒坦,不用担心。
当我和王金刚长舒了一口气,踏着如释重负的脚步,大步朝花园口大堤走去时,许水仙也像抖露一身穿越千山万水的灰尘,爬上了泥淖的岸滩,脚着陆,心着地。
她目送着我们远去,走出了大门,走进阳光之下,嗅着村庄猪粪与青草发酵的生活气息,感觉平凡生活的美好。瞅见自称国民党军新八师蒋师长派的兵士,还在挨家挨户收集水缸,还在督促村人赶快离家逃生,她品匝着刚才王金刚和我的话,步步进逼的死亡气息,在她周身弥漫。
日水源贤郎活不长了!她想,所有狼子野心的日本兵都活不长了!这种念头如同闪电,飘过脑际。
是刻有个了断的时候了!水水仙回到房,闭上门,毅然拿起剪刀,将自己抚摸过千遍,幻想过万遍,令自己面对时愁肠百结的日水原贤郎的画像,一点点地剪成纸屑,直到握剪的手,打起血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