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水仙看着炉火,将残存的最后一点画屑,化作焦灰,如释重负。“一切都过去了!”她喃喃说道,她解脱了过去思维的束缚,她要走出按图索宝的死胡同,敞开心扉。人生路上的改变、得失,本是常情,即然改变了,失去了,就不属于自己,她只有告别过去的痛苦,
生命才会犹如开水中沉沉浮浮的茶叶,整个舒展开来,焕发出更迷
人的原有茶香。
是的,她一直在孤寂的忧郁中,寻求着改变,渴望着改变,犹豫之中,我坚持不懈、如同啄木鸟的“咚咚”敲门声,如同轻灵的钥匙,悄然插入她心中;她在我毫不设防、漏露军机的话语中,瞬间捕捉到决定黄河民众的生死存亡气息,她觉得那是上苍赋予她新的使命……
当许水仙走进村巷,她身为老师的身份和修养,她曾用歌声引开日水原贤郎、拯救过全村人的智慧和胆识,更因她天生的美丽和善良,使她每到一户人家,都受到惊喜而又隆重的接待。她海纳百川不轻言得失的情怀与品格,使她拥有超越平凡的豁达,雍容大度和谦逊的魅力。最初被她说动的,愿意立即般家的,是铁柱子一家八口人。
铁柱子的父亲,早有投靠武汉四姨家做生意的打算,只是舍不得黄河的咸味,舍不得家乡的麦香,舍不得老娘的蒸馍,更舍不得老婆的热坑头,还有一窠台阶似的儿女阻止着他远行的脚步,因此一拖再拖。现在,许水仙来家劝说,就决定携带一家老少八口人,一起投靠武汉的四姨:“只要人勤快,好手好脚的,在大武汉还怕觅不到一口食?就是捡破烂,日子也不会差。”铁柱子父亲说,“我想许老师的话绝不会是凭白无故、无风起波浪,相处十几年,她哪瞎说过半句话?我看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姓其无,人算不如天算,要是老天真发起洪水来,连命都没了,还舍不得这些土坯房子有什么用呢?大不了,老天没发洪水,房子也搬不走,十天半月回来照样住!”
在铁柱子父亲的带动下,村里许多人家开始了搬家,或作出了外出谋生的打算,最不济,走走亲戚,看看外面人的活法,没有洪灾了,再回来。
在许水仙循循善诱的劝说中,大部分村人,携家带口开始朝花园口上沿百十几里的地方,投亲靠友,甚至是迁移。但七婶一家七口人,说什么也不迁,他们相信晴朗的日头,他们相信自己的感觉,绝不相信洪水之灾;即使是花园口决堤了又如何,还是如赵口一样,雷声大雨点小,不足以对人的日常生活形成威胁。
另一家则是一家五口人的小琴家,小琴妈左托邻居,右托亲戚,为有模有样的女儿小琴,找了个殷实的好人家,就定在六月九日成婚。男方好块头,一顿吃四海碗饭,壮如牛犊,田地里的活儿,整得像花儿似的,齐齐整整耐看,田里种的,地里收的,场子上打的,家里囤的,不说富得流油,起码小琴嫁过去了,不愁吃喝穿戴,也不用在田间地头晒得黑汗流,只需要在家做些洗衣浆衫的手上活计就成了。这么好的日子,哪个女子不梦想?这样好的汉子,哪个女子会成心错过?
这段日子,小琴正在准备嫁妆。尤其是她的新嫁衣,从与男方见面、双方家人首肯后,男方就欢天喜地送来一匹红绸缎,她就开始做农闲时做嫁衣,裁身量体,描花绣朵,整整做了一年多时间。
新嫁衣合不合体,针脚密不密、匀不匀,还有色调的搭配,都事关新嫁娘在未来家庭的地位,小琴当然不敢马虎。只要瞅准七婶有空,就抱着即将完工、只待完善细节的大红嫁衣,让七婶帮她再参谋参谋、出出主意;或是拉七婶到自家指教一番,七婶不会仅能说会道,还会脚踏缝纫,手工针指也是方圆十村八里做得一流的。
许水仙的身影,就径直飘向七婶家。她的眼神,透着被忧郁洗濯后的清亮,她的目光,因沉思而变得幽长。
七婶的丈夫大约带着他的几个大孩子去地里了,七婶和小琴果然在院子里完善小琴的嫁衣,大红色的薄缎子旗袍,凤仙领,端庄之下已能体味其暗藏的风情;雍容富贵的艳丽牡丹,绣得文理森森、细密有致,她们正在为这款华丽的旗袍,滚上烫金的金边。绚丽的大红,在她们手中起伏、翻滚,在院子里的晴朗日头下,灿若云锦,令人有种置身于云蒸霞蔚的眩目。
七婶的幺儿泥蛋,则坐在地上,用半截瓦片在地上画画,空洞的眼神,流露出与年龄很不相衬的落寞。他最贴心的小伙伴憨砣子,被他们最衷爱的大朋友日水原贤郎挑在刺刀上捅死了;铁柱子一家又搬走了,学校不能上课,没有玩伴的他,不敢再像以前一样,甩开野脚,撒着欢去黄河浅滩戏水。只能在兄弟姐妹、父母能瞅到的巴掌大的一块天地里,百无聊赖。他画完后,再抓来沙子覆盖,或伸脚擦去,然后再画,很快困倦下来,坐在地上,眼睛一闭一张,小脑袋一仰一合。
许水仙飘然淡定的身影,像皮影戏一样,覆盖着他,剪剪如水的温婉目光,几乎使泥蛋闭着眼睛,也依旧能感觉得出来,他一激凌地蹦跳起来:“许老师!”有点惊喜,有点小男子汉式的窘迫。
“许老师,以前总是稀客,这一两天来得绸了!”七婶露出不满的神情,“许老师,别怪我们农妇眼窝浅,也只有一根直肠子,不喜欢弯弯拐拐捡好听话说,你要是不嫌我们居家女人过日子的常长里短,来拉拉话,来坐坐,我们欢迎”,瞟见泥蛋殷切地盯着许水仙的目光,进屋子给许水仙端来一杯水,提出一个小马扎,“要是教我们泥蛋几个字,我还是打心眼里欢迎的;可要是再劝我们搬走,自己却不走,那就不要怪我不欢迎你再来踩我家的门槛。”
“是啊,赵口掘堤时,一些人慌里慌张的搬家,结果雷声大雨点小,什么事情也没有,又搬回来了!”小琴说,“搬一次家,人马劳顿的,都是自家吓自家!”
许水面摸摸泥蛋的头,走了过去。她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使泥蛋的目光,总是充满仰望的恭敬。
“我不劝了,我决定留下了,留下来跟你们一起缝嫁衣。”许水仙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托起从小琴手心里一路逶延到地上、被一块干净雨披托着的大红旗袍衣袂,小琴正在用金丝线,给它镶上饱满的排穗,看上去似乎蕴藏着一种华丽的悲剧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