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嫁衣?你?”小琴抬起头,愕然之中,手上滑落的旗袍,如同白花花日头下汩汩暗涌的血泉,澎湃着,涌动着,滑动着,在许水仙心中,搅动起一种明艳、热烈、因极美而殒落后的疼痛。“我这嫁衣都做了一年多了,你再做,哪来得及?”
“小妮子,总操多余的心!”七婶坐下来,“只要我们许老师想到的事情,没有她达不到的。她平日深入简出的,没准早做好了呢。再说,闲来置衣及时用,人家许老师的心思,才不会像咱们浅。我倒是好奇,心里很快将十里八村能端上席面的小伙子过了一遍,能配得上许老师学识,才貌的,还真是在娘胎里没出世哩。”瞅瞅许水仙,瞅瞅小琴,她们二人同时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乐不可支的样子,令许水仙感到莫名其妙。
“难不成真是军队上那个叫石碾子的?”小琴笑得喘不过气来,“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死妮子!老话过了圈点的,赖汉娶好妻,牛屎沃鲜花,笑什么笑!”七婶越是想拿出长辈的身份,制止小琴的笑声,以免许水仙尴尬,可她想着堤坝上的男人回来,讲述部队上那个叫石碾子的小兵,居然当着蒋委员长的面,说想要看许水仙身子的笑话,就忍不住笑得口喷茶水,身体乱颤。
“真是脑袋缺根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小琴不屑的。许水仙在村人心目中的地位,无人能及,可若比起女婿来,自己即将要嫁的,比起那个石碾子来,倒是要强百百倍,起码神经正常。
“你们……说什么呀?”许水仙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有关石碾子在蒋委员长面前,说想看自己身子的故事,她在以前是浑然不知、全然不觉的,只是感觉到他们每次的不期而遇,他的拘束不安,让她感觉到他是一个憨实的人。围绕自己的飞短流长,往往是外面人尽皆知,自己反倒是最后知道的一个。若不是昨天夜里,父亲许丑货回来换衣,问起许水仙对那个憨兵石碾子的印象咋样,许水仙根本就不会知道,在另一个雄心回荡的男儿国里,会有那么一个憨憨傻傻的小子,对自己这样牵念不忘。“我这次来,是想求七婶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七婶止住了笑。在她印记里,描花绣朵、能写能画的许水仙,高高居于村人心目中,许丑货更是将所有粗活累活包了,根本舍不得让许水仙这个宝贝疙瘩,受一点劳累和委屈,许水仙也因而少有求助于村人的时候,现在居然“求”自己,一半好奇,一半善良的天性激起七婶的豪迈之情,“你说!只要你这贵人开口,我一定办到;我办不到,一定让我那口子帮你办到!”
“七婶果然豪爽!”许水仙将七婶的豪情壮志,调动得玉米穗一样,饱满饱满的,才话锋一转,“七婶,我有个同学,在花园口上游二十余里的柳家堡办学。那儿地处山坳,他招生的主要对象,是针对黄河流域沿岸被日本军队侵袭的村庄、没有学上的飘流孩子。”
“有这事?”七婶不相信,“打着灯笼天下难寻的好事,会落在咱家头上?”
“是啊,七婶,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也渴望泥蛋多认几个字,将来有出息对不对?”许水仙道,“泥蛋,你愿意上学吗?”
泥蛋立即兴奋地跑过来:“我想上学,妈!我想上学!”
“见墙就上的狗腿子!你晓得什么天光夜露!”七婶剜了一眼泥蛋,“离家二十余里,见不着妈,你不想?再说,遥远八远的,哪个领你去呢?”
“七婶,这个你放心!我还要让我爹给同学捎一些东西,正好让他带泥蛋去!学校,是政府出资,安排吃住的,所有老师都有津贴,过些天我也会去。”
“真是天下难寻的好事!”小琴也在一旁说,“怎么以前没听许老师讲过?”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我在外面的同学挺多,对吗?我以前没有想过泥蛋的事情,没有打听过其他村子收学生的事情,自然封闭了所有的来路。现在我打听了,消息就来了,很正常啊!”许水仙拍拍泥蛋,“你跟我爹一起去,好吗?”
七婶思忖了一下,小琴也说是好事,泥蛋又在一边嚷嚷。想想娃儿读书识字,总归是大事,娃儿爸也不会反对,于是应允道:“等晌午饭时,我与娃他爹吭一声,我们再决定行吧?”
“我想叔是通情达理的人,一辈子也吃了不识字的亏,他不会反对的,要不……”许水仙一激凌,“要不,让我叔连夜送我爹和泥蛋同去,去看看那儿的学校,见见我同学的面,你的心也可落在肚里。”
这一主意,彻底打消了七婶的顾虑,她当即站起来,回屋收拾着泥蛋的衣服、为出行的爷儿俩准备干粮。
许水仙从七婶家出来,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透亮的轻松,能多劝走一人,多逃一人,多活一命,用她的身体力行,积点福德,消除日水原贤郎欠民众的孽债吧!
一想到日水原贤郎,许水仙在晴空之下,还是不由得打了个战栗,日水原贤郎的画她可以剪,她可以烧,可是他的影子,却总是在她猝不及防时,如同剪纸,贴上她心棂的窗扉。
许水仙来到花园口决口工地时,尽管是带着静静、悄悄的心思,趁人不备,叫走父亲许丑货,完成自己的一桩使命。可是,她还没到大堤之上,远远的,堤坝上的所有目光,就投向了她,锁定了她,那种在气流中回荡的热切、探究,好像汇聚起隐藏在每个人身体上的气场,形成一种巨大的共鸣和震荡。
尤其是许水仙,围绕她超乎寻常的美丽,所延展的绯闻与遐想,使她的生命于无形之中,形成一种秘而不宣的神秘精神符号。在所有景物、人物之中,只要有她出现的地方,就会聚结起与平日不一样的氛围。这一切,无需要许水仙多言,也无需她说明,好像她周遭总暗隐着一种巨大的磁场,只要她面对你,就能为你打开与之交往的第一扇大门。
当许水仙淡紫色华裙作身、白色缕纱披肩,在绿草芳华丛中,线条优美地缓缓走向大堤的倩影,时隐时现,如同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逶逦三尺的一出现,立即就有色眼瞄上。
“是她么?是她么?”兵士惊为天人的惊叹,一下吸引所有人的好奇。大家都忍不住停了手中的活计,抬头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