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堤上众人齐鸣的“追——”,显然也传入到许水仙父女二人的耳中。许水仙停足转身,她目光流盼之间闪烁着绚丽的光彩,红唇皓齿,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动人的娇媚,白皙的皮肤如月光般皎洁,在花树的掩映下,熠熠生辉,好像是十五满街的花灯,我豁然噤声。
“你,有什么事情吗?”许水仙浅笑盈盈地看着我,目光中是平和的期待,“你有话,可以说呀,我听着哩!”
我回望大堤,以王金刚为首,所有兄弟,都朝我挤眉弄眼,向我传递着一种勇敢作战的气息。我想第一次,我离她这么近,第一次,是我带着目的冲向她,她应该知道,她应该懂的,我的每个举动,我的每个细胞,都在尖锐地嚣叫着:我爱你,我爱你,许水仙!今天不摸摸你的手,我是无法回到大堤上交差的。
“嗯?你看,我已打开我的耳朵,打开了我的眼睛,打开了我的嘴巴,准备听你讲话呢,你怎么不讲了?”许水仙的轻言细语,从一弯月牙似的浅笑嘴里飘出来,气若幽兰,将凝聚了柔软力量和美的身子迎向我,“我在听啊,你说呀!”
神魂颠倒的我,大汗淋漓,更不知如何表白。
我一回身,大堤上,赵大缸,赵二钱,似乎比我更急切,他们挤眉弄眼地做着搂抱的姿势。我不知从哪儿涌来一股力气,心想抱不成,但今天,我是一定要摸摸她柔香的小手了。就在我鼓足勇气,走向她,伸出手,大堤上传来鼓掌的声音之际,一旁的许丑货,却突然义不容辞地,急不可耐地要表现出他十拿九稳的老丈人气势,朝我大手一挥,“行了!你这娃儿,实诚,是说不出什么花言巧语来的!回去吧,别耽搁时间了,回堤上干活!眼下,大堤恨不得一人当百呢!”
我伸向许水仙的手,如同鸟儿折断翅膀,垂在大腿两侧,我回望大堤,心想我又给王金刚丢脸了,又给弟兄们丢人了,害得他们的希望落空,掌声白响。
我这一思忖间,许水仙轻轻一句:“忙你的去吧!”话落脚步移动,许水仙携带着她浑身散发出的巨大魔力,转瞬已消失在满眼的浓绿之中。
我听着大堤上传来的捶手顿足、为我痛失良机的惋惜哀叹,突然觉得我对许水仙的爱,至使至终,都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一出独角戏。也许,许水仙连我的名字都不曾知道,她使终笑在戏外,站在戏外,带着淡淡的笑容,以看热闹、不关痛痒的优雅之姿,静静地注视着我痛不欲生,丑态百出的表演,她却从未想过要同我一起入戏。
当我腼着霜打茄子的面孔,内疚而惭愧得无地自容地回到堤坝上时,杨建兵首当其冲地横在我面前,朝我心中捅刀:“呸!喷口痰液淹死算了!”
“杨建兵,把你的头埋在裤裆里!”武新力更是义愤填膺,“说人家容易,你怎么不代替人家啃几口?”
武新力的话,再次引来朝我心口撒盐的阵阵嘲笑。
“我敢么?人家石碾子会一刀捅了我的。”武新力偷眼瞄我。
“借他个胆都不敢!”
“是啊,暗恋了人家那么久,手都没摸一下,闹得满城风雨的,好不容易逮了个机会,我们这么多人壮胆,结果呢?……”
赵二钱丢了个空筐,颇有将军气势地一挥手:“结果还是让人家留之乎也!”
“是啊,一字不吭,还是让人腼着冷屁股溜了!”
哪有这样的啊!明说是帮我,为我壮气,实则在他们的监视之下,我哪敢迈出具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实质性一步?一个个心怀鬼胎,恨不得将我置于死地,永世不得抬头重整男人雄风,居心何在啊?
我吭赤吭赤着干活,不想再搭理这帮朝我吐痰的人。
“干活,干活!该走的走了,该说的说了,大家心里都凉快了!”王金刚一声吼,“说实在的,以后我的兵,要是相中了哪个女娃子,一定要在心口捂热了,再向我汇报。不然,石碾子这样闹眼子,我心里还真是窝火!”
王金刚将话说尽,道绝了。所有人只有像我一样,赤吭着埋头干活。一口口水缸,都被我们在沉默的运作中,装满了炸药。
当我军队将装满炸药的水缸,抬运到缺口处,许水仙却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夜黑里,完成了暗渡三条人命的使命。
许水仙和七婶,提着马灯,将许丑货、七婶丈夫及泥蛋,送到了黄河岸边停靠的小筏上。许水仙将平日里的积蓄,像大水淌来的一样,大把大把地分别放进许丑货和泥蛋的书包里。这下,七婶的心彻底落进肚子里。她是不相信天上会落馅饼的,可是这一回,许水仙就接二连三让天上掉下了馅饼,直接砸在自家人的口袋里,拦都拦不住,挡都挡不住。
没有这样卖人口的,没有这样占便宜的,没有这样坑人的。七婶想。
在七婶对丈夫的千叮嘱,万嘱咐之中,许丑货解开船索,摇着橹,许水仙跑上去,掰开泥蛋的小手,将那颗酒红色的巧克力糖放进他手心里。
当小船“吱呀吱呀”地在河面上逆水启航时,从花园口堤上,传来惊天动地的炸堤声,飞天冲起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给黄河镀上了一层太阳的光耀,依呀的浆橹一动,划破满河的碎波,奋力前行。大坝上,一波接一波的爆炸声,像为小船壮行;一波一波飞冲上天空的弹火,像是特意为河面的小船照亮。
望着渐渐远逝的小船,许水仙拂拂飘荡在额前的刘海,暗暗松了口气。
“水仙,去我家吧!”七婶伸手握住水仙的手,叫起来,“这么凉!反正你爹走了,你是一个人,他爹带泥蛋走了,我也是一个房,回我屋吧!”
回到七婶家,七婶又叫肚子饿了。感念许水仙给了泥蛋父子那么多钱,又提供泥蛋上学的机会,鸡蛋挂面做得喷喷香,二人边说边吃,了无睡意。闲聊中,七婶得知许水仙做嫁衣的事,并非戏言,便强烈建议陪许水仙回家拿布匹。
当许水仙从家里,抱来做嫁衣的红布匹时,怀里灿烂咄咄的明艳西瓜红色彩,使七婶埋在晕暗油灯里绣枕头的眼睛,蓦然一亮。她立即站起来,放下手中的活计,将油灯移到衣柜顶端,铺上棉布,拍拍手,这才郑重其事地从许水仙手里接过布匹,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