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婶的脚踏之中,红缎如水流泄;汇聚在许水仙怀里,却犹如硕大无棚的富贵牡丹,灿燃绽放,四射的暗香升腾开来,浸透着她面颊的每一寸肌肤,高贵、华丽、飘逸,甚至有种道不出的神秘。
“你们真不要命了?一夜没睡?”小琴嚷着,语气里隐隐透露出某种不快。许水仙家处村落一隅,好像一直与村人保持着某种距离,谁也不得罪,但谁也不走近。怎么在瞬息之间,就这样深得七婶之心?使七婶心甘情愿为她点灯熬夜赶制嫁衣,并且她们相互之间的配合,是这样恰到好处,是这样协调,近乎天衣无缝。
“小琴,你来得正好!拿来我看看!”七婶接过小琴的嫁衣,抖了抖,“还不错!这个盘花扣,还需要再向里倾斜一点。”
水仙捧着小琴的嫁衣,为充满东方韵致、美仑美奂的旗袍,爆发出由衷的感叹:“真是太美了!小琴真是心灵手巧,挑花绣朵的,针脚如此细密、匀称。”
许水仙的赞叹,使小琴内心微微泛起的醋意,稍微平服了一些。她走过去,用手抡掐着水仙的嫁衣缎绢,“真是块好料子!你这做成嫁衣,肯定比我的还好!”
七婶将小琴的红嫁衣,用衣架挂在墙上:“小琴,你吃早饭了吗?锅里还有我和水仙没吃完的鸡蛋挂面,还热着哩,快吃去!吃完了,我们一起来赶做水仙的嫁衣,你那嫁衣,我一盏茶的工夫,就给你修复好!”
“七婶,你怎么这么好?以前对我总是板着脸,唠唠叨叨的。要你描个花样,配个线,配个色,都要我死打烂缠,好话说一箩筐!”小琴叫起来。
“那得看我面前的人是谁了!”七婶头也不抬,“你吃完了,净净手,搬把梯子,去我楼板打开那个檀木箱,将那个宝蓝色的针线盒拿下来——那里面有上好的各色丝绒线。”
“啊?我的旗袍,你不舍得用,许老师的嫁衣,你这样舍得!”小琴嘟吁着,“许老师不就是多喝了几年墨水吗?其实,她哪点比我强?”
七婶和水仙同时笑起来。
“多喝了几年墨水,便什么都不一样!上好的红缎,必须要配上好的红丝绒线,辅之于手工的精雕细刻,才能缝制而成。”七婶说,“她布匹的质地,色彩,还有非同常人、说不出的味道,让我愿意不睡觉,发愿要在一天一夜之间,为她赶制出世间最美的嫁衣。”
“唉,人比人,气死人!七婶,我是从小跟在你屁股后的影子,人家许老师,你才交往过几个时辰啊!”小琴叫嚷着,“我的嫁衣精挑细做,断断续续地,都缝制了一年多时间了,为什么却不是世间最美的?你不能这么偏心眼吧?”
小琴嘴里虽然不服气地说着,但双手已按照七婶的提示,红艳的缎子布条,已在灵巧的指尖卷动中,绽放成千资百态的花朵,飞针走线的娴熟端丽,已然深深吸引着许水仙的眼眸,使她不由自主地也穿起了针线,也加入了缝制。
“不是偏心眼,而是布匹整个底色的不同,也是人整个儿的底气不同。老话是过了圈点的:‘人物风流华衣鬓香’,你没有墨水的浸染,你就是缺那个味——别不服气!”七婶说,“嘴皮子说话,手也别闲着啊。昨夜里我和水仙都泡好了黄豆,待会她去打豆腐,多有口福的一天啊!”
“我说嘛,七婶就是势利眼!”小琴舒展开身体,端正身姿。红缎布条在指尖翻动、拧卷、挤压、反折、定位,然后针线定盘。一颗一颗小朵小朵的盘扣,便细细静静的从她娴熟的飞针走线间,凝集着,绽放着,宛如古典的花,盛开在时光深处。
三个缝制红嫁衣的女人,她们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内心,耳朵却在扑捉着外面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从花园口决堤处,不时传来炸弹的轰鸣。可是三个飞针走线的女人,却带着临花照水的清闲雅致,依窗而坐,飞针走线,抚红弄翠,那份恬淡优雅,闲淡自适,唇齿茶香间,不自觉地成了一个与战火隔绝的幸福女子。没有年龄界限,没有学识阶层,上上下下挥动的手指,如湖边摇曳的垂柳,灵灵动动;顾盼自怜、充满瞳憬的目光,对着窗户外面,对着天空,对着世上过往的变幻风云,对着不时从大堤上传来的、四散迸裂的炸弹烟火,她们就像三只垂目养神的仙子,安安静静地躲在小屋一隅,在战火纷飞的乱世,羞羞涩涩、幸福而缠绵地专心经营出一个含蓄待放的春天。
当朝霞漫卷着铺满天际,遥挂在窗前时,一股浓浓的古典情趣,在七婶简陋的房里,如彩虹般弥漫开来。两款艳过天边云霞的旗袍,以非比寻常的美丽,化成一道遥不可及的风景。抖动在七婶心里,注视着眼前的烽火岁月,使女人深藏在身体的记忆里的骄傲,瞬间复苏,它静静泛起的冷艳光芒,守候着三个女人那颗被欲念和矜持双重煎熬的心,它胜过天边云霞的光艳,使震呆了的三个人,徒然间沉默下来,跟随那一袖的沧桑,任由心绪裙摆随风飞舞。
小琴的那款大红旗袍,高高竖起的衣领尽显纤细的脖颈,似露非露;盘旋扭结而成的花扣两两相和,欲说还休;两摆高高叉开的缝隙里,勾人遐想起双若隐若现的玉腿;上面用五色彩丝描龙绣凤,花团锦绣,极端华丽富贵。
“玉骨哪愁风尘,冰肌自有仙露,素面常嫌粉饰,洗妆不褪唇红。”水仙对着小琴那款大红旗袍,惊叹不已,“你这款旗袍,让我想起在市里读女子师范时,看过的一部电影,让我想起夜夜笙歌的大上海、大汉口。”
“我也没有想到这么美!”小琴咯咯笑着,“从小我就听我娘说,穿新嫁衣的女子,是最美的。于是,我打小就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快点做新娘,我一直耐心地等待自己长大,我害怕长大后太丑,会糟蹋嫁衣,有事没事的,就会去后山采些花挤成汁洗脸,渴望我像花一样的美,能配得上这款嫁衣。”
相对小琴描龙绣凤的大红旗袍,许水仙的酒红色旗袍,就要简洁得多。同色的空心凤凰交织着细腻的盘扣绞花,一颗一颗细细静静地扣上去, 端庄处隐透着妩媚,端端正正处只见素静,行动处光彩即现。那一掐腰更是出名的漂亮,十分娇巧里,透着股宽裕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