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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烽衣炸堤号

轰轰烈烈的爆炸,激起烟波浩瀚的黄河水,沸腾了起来,河面上的游鱼、虾兵蟹将,一个个像倒霉遭殃的水鬼,在热浪中随风翻滚。无论是堤坝之岸,还是黄河之水,都预示着停伫在这一带的一切生灵,都会在无法预知的下一刻,被卷入恐怖的死亡之吻……

立在引爆的间隙,扑面而来的炙热气浪,宛如台风般强劲的热风,猛烈地掀起堤坝上残存的断枝碎石,我和兵士们心惊胆战地趴在泥土中,听着耳边气流的疯狂呼啸,爆炸把能量传给河水,好像八百斤铜锤,粉碎着任何阻拦它前进的障碍物,曾经巨龙般不可击破的大堤,如今脆弱单薄得好像就能在下一刻中被冲垮或淹没。

我们明知水火无情,炸堤速度愈快,我们的生命终结得愈快。但谁也没有说破,我匀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山一样的黄河浪涛,向岸边涌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但我们还是在“石碾子的媳妇许水仙来啦——”的惨厉呐喊声中,引爆炸药,让大堤在震荡中颤抖,让黄河在火焰中沸腾。

在眼花缭乱的亮光之中,在雷声般震耳的响声之中,熊先煜静默地傲立于天地之间,在腾起的烈焰与浓烟的云团中,神情庄严,甚至有时双眼湿润,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这群好兵、这群壮如牛犊的小伙子,随着大堤决口,就要葬身水海。

王金刚拿许水仙开玩笑的身影,也越来越少,他总在与熊先煜秘密协商着什么,私语着什么。其实,也不过就是大堤决口后,他们作为长官的,蒋委员长已为他们安排好了退路,在堤口将决未决之际,跳上隐藏在河岸不远处的小船,顺水溜送,而我们这些小兵士们,则难逃一死的厄运。

同甘共苦、血誓与日本鬼子抗争到底的兄弟,却在真正面对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王金刚却要暗自撇下众兄弟,随着蒋在珍师长巧妙安排的船只,携同熊先煜选择阳光大道的生存,而我等尾随他的众萝卜头小兄弟,却只能别无选择地葬身黄河淤泥之下。

王金刚不敢看我的眼睛,总是有意回避着。

“石碾子的媳妇许水仙来啦——”凄厉的尖叫声,再次从大堤上炸开,惊恐的兵士,如同爆炸的碎片一般向四周飞射出去。紧接着,成片的堤坝,摇摇欲坠,发出阵阵无力的呻吟,巨龙般的大堤,如同我和众兄弟垂死的生命,正一步步,一分分,一秒秒地,面临着轰然陨落、消逝。

惊雷滚滚的爆炸声,从花园口大堤传来;七彩的烈焰与浓烟汇聚的云团翻滚,笔直飞上云霄,将整个夜空,闪耀得如同白昼。一朵朵明亮夺目的小红球,从决口冉冉升起,映照着七婶的小房。

那两款在土灰色墙壁上万种风情摇曳无尽、充满韵致与喜气的旗袍,与远方明亮的蘑菇云相映成趣,呈显出一种残酷的美丽。

“不停的炸,又是烟,又是雾的,感觉七婶的家,都搬到炼煤厂,或锅炉边。”小琴帮衬着七婶,给许水仙“开脸”,“没有一刻的安静。”

像应景小琴的话似的,带着一种声嘶力竭的恐怖力量,决口处的巨大冲击波迅速弹起,形成一朵明亮夺目的火球,划过七婶家的窗棂。

“我怎么感觉像是置身于流光溢彩的珠宝店?”许水仙仰着脸,微闭着眼,让七婶和小琴在自己的面部弹起毛线,面孔上的绒毛、汗毛,便在她们二人指尖毛线的一张一合中,被剔除,额头显得分外光洁。

“看看,水仙多会说话,学着点。”七婶一边给水仙“开脸”,一边教训小琴道,“别不服气,不学学水仙的文静,你那花了一年多心血精心缝制的旗袍嫁衣,便是白做了。”

“别吓我,七婶!”小琴停止了手上的操作,“你爱一个人,嫌一个人,就是出相。”

“不是吓你,小琴!我还不晓得你!”毛线在七婶的手指,一张一合地弹动,“不改改你在田野里乱跑的疯丫头习性,是穿不出旗袍的味道的。你这疯丫头野惯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眼睛也是忽闪忽闪的乱转,见到陌生人,心儿也是扑通扑通的乱跳,手儿也是上上下下没个安放的地方,怎么能穿出旗袍那种娉娉婷婷、袅袅娜娜的仙风道骨来?当初,我劝你不要做旗袍,你偏不听,说要改,可也没见你改呀。”

“哼,旗袍一穿在身上,我就改了!”小琴鼓着腮旁。

七婶轻轻拍水仙的肩,许水仙立即起身,拍着椅子道:“小琴,该你‘开脸’了!”

“我看你呀,是江山难看,本性难移。”七婶在水仙的协助下,弹起手中的毛线,细细密密的替小琴“开脸”,“长了一张毛脸,得多‘开’几遍!”

“哎哟,痛!”小琴叫嚣着,“七婶,你总是偏爱水仙,刚才给她‘开脸’轻手轻脚的。再怎么嫌弃我,可你给我开的是脸,不是沆沆洼洼的土地,以为挥几锄,打几棒就好了啊。”

七婶好笑又好气,“真是耐不住你这冬瓜磨,耐不住你这歪葫芦何!穿旗袍的女人,要明媚而质朴——这个你倒是有了,但你却缺少端庄和紧淑。穿旗袍的女人啊,她们看起来像不食人间烟火,但实则能相夫教子,一辈子勤勤恳恳,堂堂正正。你懂吗?她们能历种种磨难、承受种种孤独,却不气馁。你做不到,却偏要穿旗袍,还跟我闹!”

“哼,水仙没做旗袍时,你没有这样说!”小琴一边痛得咧嘴,一边倔强着,“说白了,你就是在心里断定,我穿旗袍,不如水仙,我偏不信邪,我偏要试试!”

许水仙听着,望着窗外升腾的火球,回眸道:“我想,我和小琴,在充满硝烟战火、在变化无常的浮华尘世,固执地爱上旗袍,正是爱上女人不老的幻想。”

许水仙的话,令七婶动容,令小琴略有所思、似懂非懂。

“我和小琴,热爱旗袍,是想在战火中,留住一些喜欢的东西,一些感动。因为旗袍,总是与我们女子连在一起,尤其是大红旗袍的嫁衣,不经意间就演绎了爱情的圣洁,对吗?”

“水仙,不愧是老师出身!”七婶道,“穿旗袍,实在是有许多讲究和名堂的。要求女人,站有站姿,坐有坐态,即便一丝滑过嘴角的微笑,也是那么恰到好处。女人,一旦穿上旗袍,就要把自己同街市上的泼妇区别开来,即便受到天大的委屈,也不能从嘴里迸出半个脏子;即使是痛不欲生,也不要仰天嚎啕,而是掩面嘤嘤抽泣,让晶莹的泪滴从瓷一样光洁的脸庞上缓缓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