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柳溪村,油菜花刚染黄田埂,一场新的风暴却在暗潮中翻涌。原本已签收补偿款的村民们,突然在某天清晨发现自家水井里浮起死鱼,泛着油光的黑水正顺着田垄蜿蜒。有人翻出藏在箱底的病历本,孩子抽搐的病历卡、老人震颤的诊断书,在晨雾中被揉得发皱。
消息像野火般掠过青禾化工周边的七八个村子。晒谷场上,几个外村人掏出从河里捞起的畸形青蛙,鼓胀的腹部、多生的肢体,让围观的妇孺倒抽冷气。不知谁喊了句“是青禾的毒水又渗过来了”,人群瞬间炸开锅。扛锄头的、提菜刀的、抱着药罐的村民们从各个村口涌出,他们的脚步声震得土路扬尘,口号声穿透薄雾:“还我干净水!”“赔我们命!”还有一些人手上拿着几张放大的照片,那是排污渠附近的照片,看上去触目惊心,死鱼,焦黑的植物,油乎乎的流水……
当第一波村民抵达青禾化工时,工厂铁门已落锁。几个年轻小伙踹着生锈的铁栏杆,哐当声惊飞了厂区梧桐树上的乌鸦。人群后方,拄拐杖的老人颤巍巍举起儿子的遗照,照片里那个曾在化工厂打零工的青年,如今已因肾衰竭躺在坟头。“我儿才二十岁啊!”嘶哑的哭喊撕开了压抑的愤怒,人群如潮水般撞向铁门,铁皮在推搡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很快,更多村民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举着自制的横幅,将化工厂围得水泄不通,这场被短暂压制的怒火,彻底燃烧了起来。
陈建国站在七楼的办公室窗户前,脸色铁青,暴跳如雷,声嘶力竭朝着身前站着的七八个主管大吼,“到底怎么回事?谁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年轻的安保主管,唯唯诺诺说,“我们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忽然厂外来了很多人。我刚刚来得及让安保把厂门关上,他们已经把外面堵死了。厂长报警吧?下面咱们厂那些安保守不住的。”
有人插了一句,“好些人手上都拿着放大的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陈建国瞪着眼睛追问。
“没没看清楚,好像是死鱼什么的?”
陈建国又朝下面看了一眼,十来个穿着制服的安保,正在努力顶着摇摇欲坠的大门,眼睁睁看着,这道铁门,已经变得纸糊的一样,顷刻间就会被外面那股力量碾得粉碎。外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头,似乎的确有人举着照片。愤怒的人群已经被彻底激怒了。
陈建国完全没有想到,事态怎么会突然失控?怎么就毫无症状爆发了?这些人究竟掌握了什么证据?他们手里拿着什么照片?很显然,这件事是有组织的。不然的话,人不可能这么多?而且会在一瞬间,一起闹起来?一定有人在针对自己。这件事一定和那些拿在村民手中的照片有关,必须马上查清楚!不过,那不是现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们冲进来。
陈建国转过身对身前的人下命令,“马上组织车间工人护厂,决不能让他们冲进来。”
这些人领到命令,纷纷冲下楼去,片刻功夫之后,上千名穿着青禾化工工作服的工人,涌出各个车间,朝着大门口聚集,他们手上是各种工具。一场大战即刻就会爆发。
陈建国拿出了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沈队长,请你马上出警,大批暴徒正在围攻我的工厂。”陈建国对着电话大吼。
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陈厂长,沉住气,我已经接到报警,第一批警员马上就到,我随着防暴大队,一起过来。陈厂长,你千万不要让工人和村民发生冲突。”
陈建国恶狠狠说,“谁也别逼我!”
外面的人群与里面的人群隔着门对峙起来,外面的村民已经不再推门,而是不断高呼口号。“不许再排水了!”“把干净水还给我们!”“马上停产!”
里面的工人却保持着沉默,就只是默默站着,手里拿着工具,肩并肩,一排排站在。最前面站着几个厂里的人,他们都是中层干部,苦口婆心对着外面的村民解释,“乡亲们,有话好好说,你们不能这样,我们最近并没有生产,正在更换设备,欧洲进口的最先进设备。陈厂长亲自去买回来的,马上就安装。大家回去吧。有什么问题,咱们慢慢解决好不好?”
外面人群背后传来凄厉的警笛声,一辆辆警车忽然出现,从车上跳下大批警员,开始驱散人群。顿时大乱,孩子哭,大人叫,有人高喊,“冲进去!警察不敢开枪!”
只有一瞬间,早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轰然倒塌,潮水般的村民冲进了厂区,里面的工人却开始朝后退却,似乎并不想与村民发生正面冲突。他们中间有很多就是从附近村子招收的,在人群中有他们的亲人和朋友。
“不能再退了,不能让他们冲进车间,不能让他们砸了咱们的饭碗!”工人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
工人们组成的人墙像堵灰色水泥墩,钢叉与铁锹碰撞出的火星溅落在村民补丁摞补丁的衣角。王老汉的扁担刚砸在保安队长肩头,远处八层办公楼突然爆出闷响,玻璃碎片裹挟着橘色火舌冲天而起。老K实验室的落地窗轰然炸裂,黑色浓烟中滚出燃烧的实验记录本,纸片裹着火星飘落在人群头顶,瞬间点燃了村民的草帽。
“快跑!”不知谁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化工原料燃烧的焦糊味混着血腥味直冲鼻腔,人群如受惊的蚁群四散奔逃。几个工人被推倒在泥地里,身后愤怒的村民踩着他们的脊背夺路而逃。三层楼高的火舌贪婪舔舐着墙面,实验室储存的易燃易爆试剂在高温下接连爆炸,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窗框扭曲变形,钢筋混凝土块雨点般坠落。
警员们的警棍在混乱中被撞飞,对讲机里全是此起彼伏的尖叫。人群被爆炸冲击波冲得东倒西歪,有人被挤在铁门上动弹不得,有人被踩踏在泥水里,绝望的呼救声被火焰吞噬。化工厂的警报器发出刺耳鸣响,红色警示灯在浓烟中忽明忽暗,映照着逃亡人群扭曲变形的面孔,仿佛置身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