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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火灾前夜

2002年的夜风,裹着化工区特有的酸腐味,在柳溪村的屋檐下打旋。空气稠得像熬过头的糖浆,捏一把能攥出半掌黏腻,连狗吠都被泡得发闷,从村东头传到西头时,已经变成含混的呜咽。

青化厂的烟囱在暮色里杵着,最后一缕灰烟没来得及散开,就被骤然沉下来的乌云摁在树梢。老槐树的叶子一动不动,叶片背面的蚜虫密集得像层黑霜,连最贪食的麻雀都绕着飞。它们扑棱棱掠过车间铁皮屋顶的声响,竟惊得墙根堆着的废料桶滚出半寸,铁桶相撞的脆响在死寂里炸开,像根火柴擦过砂纸。

谁家的灯泡忽明忽暗,钨丝在灯罩里抖出蓝绿色的火花。晾衣绳上的工装裤浸足了潮气,裤脚垂在积着油污的地面,把那片黑亮的水洼荡出细碎的纹,映着天边偶尔窜起的磷火般的光。

井台边的水泵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抽上来的水泛着铁锈色的泡沫,李婶刚把水桶撂在青石上,就听见桶底与石头相撞的闷响,像有什么硬东西沉在桶底。她没敢细看,只拽着桶耳快步往家走,拖鞋踩过积水的声响里,混着远处厂区传来的、说不清是机器还是人声的嘈杂,像群被关在铁笼里的困兽,正用爪子疯狂抓挠着栏杆。

陈建国似乎有所预感?他看看外面的天气皱起眉,拿出手机,给老K打了个电话。

“老K,见个面吧,我们好好谈谈。”

话筒里传出冰冷的声音,那是老K。“可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去楼顶吧。这个时候上面不会有人。我不想有人干扰,我们需要彻底把事情摊开。”

“也好,我们就彻底摊开谈谈吧,我在天台等你。”老K挂断手机。

陈建国抓起一件大衣披在身上,并没有和苏曼打招呼,直接走出家门。

他不知道,自己和老K的电话,被苏曼偷听了。一直在密切监视陈建国的苏曼,立刻猜想他们之间,将会有一次重要谈话。陈建国一出门,苏曼立刻穿好衣服跟上去。

夜色像被打翻的墨汁,浓稠得化不开。陈建国的皮鞋踩在生活区的煤渣路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浸了水的棉花上。路灯线三天前就断了,原本熟悉的白杨树此刻成了张牙舞爪的黑影,枝桠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声响,倒像是有人跟在身后磨牙。

他抬手扯了扯领口,空气里飘着化工厂特有的硫磺味,比白日里浓了三倍。拐角处的废品堆在黑暗中隆起,像头蹲伏的巨兽,去年火灾后留下的焦木茬子戳在鞋跟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不远处的厂区轮廓在夜色里只剩道模糊的灰线,冷却塔的指示灯忽明忽灭,像只疲惫的独眼。

苏曼把自己贴在红砖墙角的阴影里,粗粝的墙皮硌着后背。她看见陈建国的烟头在黑暗中亮了一下,红光里浮出他紧绷的下颌线。那点光很快被风掐灭,烟蒂落地的轻响在死寂里格外清晰,惊得墙根的蟋蟀瞬间噤声。

她踮脚绕过那丛疯长的拉拉秧,裤脚被草叶勾住时不敢用力扯,只能任由刺果粘在布料上。陈建国的身影已经走到厂区铁门附近,钥匙串碰撞的脆响突然炸开,苏曼赶紧猫腰躲进废弃的岗亭,透过锈穿的铁窗缝看他。他正对着门禁系统的键盘按密码,指节在绿光里泛着青白,像是在摁什么滚烫的东西。

风卷着化工废料的酸腐味灌进岗亭,苏曼捂住嘴才没咳嗽出声。远处传来输油管的嗡鸣,在这无星无月的夜里,那声音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缠着陈建国的脚步往厂区深处去。她盯着他消失在主厂房阴影里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手心都是冷汗。

夜风卷着铁锈味掠过楼顶平台,陈建国的皮鞋踩在积着薄尘的水泥地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外围的铁栏杆生着层暗红色的锈,他的掌心按上去时,能感觉到栏杆在风里微微震颤,像根绷紧的钢丝。

背身站着的人影转过来时,月光恰好从云层里漏下一缕,照见老K指间夹着的烟卷。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把他半边脸映得忽明忽暗,另半边始终陷在水箱投下的阴影里。

“来啦?”老K的声音裹着水汽,像从生锈的管道里挤出来的。

陈建国没动,目光越过对方肩头望向远处的青禾河,河面上的航标灯正规律地闪烁,把光投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拉出两道交叉的影子,像把张开的剪刀。“来了。”他的回应很轻,却让平台角落的野猫突然炸毛,箭似的窜过苏曼藏身的通风管,带起的灰尘落在她的发间。

“那就谈谈吧?”老K往栏杆外吐了个烟圈,烟雾被风撕成碎片,飘向苏曼藏身的方向。她赶紧往阴影里缩了缩,指尖抠住砖缝里的苔藓,潮湿的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让她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那声音混着铁栏杆被风吹出的呜咽,差点盖过老K接下来的话。

“你想谈什么?”陈建国的手从栏杆上移开,袖口滑落露出块老式腕表,表盘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十五分。远处化工厂的冷却塔突然发出一阵轰鸣,某个阀门正在自动排气,尖锐的嘶鸣声里,苏曼看见老K的手往怀里探了探,又很快抽出来,指间多了个银色的金属物件,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风突然变大,吹得平台边缘的铁皮广告牌啪啪作响。苏曼屏住呼吸,看见两道影子在月光下凑近了些,他们的对话开始变得模糊,像被揉皱的纸团,只有几个断断续续的词飘过来,“排污渠”“账本”……每个词都像块石头,投进她心里那片早已波涛汹涌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