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坠落

0点10分,化工厂顶楼的避雷针突然爆出一串火星。最先起火的是东侧的原料仓库,铁皮屋顶被火焰舔舐得发出滋滋的声响,像块被烤化的糖,几分钟内就蜷成焦黑的波浪形,露出里面正在燃烧的化纤原料,火苗顺着堆积的纸箱往上蹿,在横梁上织成张橙红色的网。浓烟如墨龙般翻滚着冲向夜空,遮蔽了半边月亮。

通风管道成了最好的助燃剂。原本用来排废气的金属管被火焰烧得通红,像条正在蜕皮的火龙,将火舌从仓库径直送进隔壁的实验室。瓶瓶罐罐在高温中接连炸裂,装着乙醇的玻璃容器炸开时,火团突然拔高半米,舔舐着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系统。那些本该喷水的喷头,此刻却只吐出几缕白烟,管道早被常年积累的油垢堵死,像被捂住的嘴,发不出半点求救的声响。火势顺着通风管道迅速蔓延至办公楼,电路短路导致整栋建筑陷入黑暗,应急灯闪烁几下后彻底熄灭。监控室内,值班员老陈抓起对讲机刚喊出半句“着火了”,就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掀翻在地。热浪裹挟着玻璃碎片横扫走廊,防火门扭曲变形,逃生通道瞬间被坍塌的吊顶封死。厂区警报器终于嘶鸣,却像是从深井中传来,微弱而断续,无人听见。

浓烟在楼道里翻滚,像群被激怒的野兽。楼梯扶手的塑胶外皮开始熔化,滴落在台阶上凝成黑色的胶状物,踩上去能听见鞋底被粘住的撕扯声。西侧的档案室里,文件柜在火焰中噼啪作响,1999年的排污记录、2001年的员工工资单、还有陈建国签过字的采购合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卷曲、发黑,最后变成灰烬从抽屉缝里漏出来,混着飘落的火星,在楼道里铺成层厚厚的黑毯。

最可怕的是化学品燃烧的怪味。苯乙烯的甜腻、氯仿的辛辣、氢氧化钠遇热的刺鼻,混在浓烟里钻进人的口鼻,让人喉咙发紧,眼睛流泪。有只被浓烟困住的野猫,在走廊里发出凄厉的叫声,很快就被火团吞没,只留下几缕焦黑的猫毛,粘在消防栓的玻璃门上,随着门体的震颤轻轻摇晃。火场深处传来金属承重柱断裂的呻吟,整栋建筑开始倾斜。三楼质检室的地板突然塌陷,烧红的钢筋如利爪般刺穿楼板,将逃生路线彻底截断。

顶楼的水箱在高温中炸开时,像道突然泼下的瀑布。砸在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更浓的黄烟。烟里夹杂着未烧尽的纸片,其中半张飘到楼下的空地上,能看清上面印着的“梅雨季计划”字样,只是“梅”字的木字旁已经被烧掉,只剩下个“每”字,在夜风中翻卷着,像片无人认领的残骸。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时,顶楼已经坍塌了大半。裸露的钢筋在火焰中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像无数只伸向夜空的手,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火星顺着风势飘向远处的青禾河,在水面上激起点点涟漪,又很快熄灭在浓稠的黑暗里。

火焰像群贪婪的野兽,舔舐着顶楼的每一寸空间。陈建国的衬衫早已被火星燎出无数破洞,浓烟呛得他不住咳嗽,每一步都踩在摇摇欲坠的楼板上,脚下的钢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在为他倒数最后的时间。他摸索着爬向天台边缘,指尖触到冰冷的铁栏杆,整个人几乎虚脱。远处河面映着火光,泛着血色波纹,而脚下的楼梯已彻底断裂,坠入一片火海。

他身后的储藏室突然传来轰然巨响,整面墙在火焰中坍塌,灼热的气浪推着他踉跄着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凉的水泥栏杆。栏杆上的漆皮早已被烧化,烫得他猛地弹起,却发现左右两侧的通道都已被火墙封死,火苗顺着楼梯扶手蜿蜒而上,像条追魂的红蛇。

“陈建国!”苏曼的呼喊被烟火撕碎,她蜷缩在顶楼水箱的阴影里,昂贵的丝绸裙摆沾满黑灰,原本精致的发髻散乱不堪,几缕被烧焦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她看着丈夫在火海中挣扎,手中的珍珠手链不知何时已断裂,珠子滚落进火里,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像一颗颗破碎的心。

就在陈建国转身的刹那,苏曼的目光被他紧握的手牢牢吸住。那只曾为她戴上钻戒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半张纸,纸张边缘已被火焰烧成焦黑的波浪状,露出的部分隐约能看见“青禾镇卫生院”的抬头。火舌突然窜起,舔过纸张的一角,陈建国慌忙将手往身后藏,这个动作反而让苏曼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林秀芳”三个字被汗水洇得模糊,却依然清晰可辨。

栏杆突然发出刺耳的断裂声,陈建国的身体猛地向后倾斜。苏曼看见他在坠楼的瞬间,手臂徒劳地向前伸了一下,那半张产检单从他指间滑落,被上升的热气流托着,在空中短暂地停留了片刻。火光中,她看清了单子背面的字迹,是陈建国潦草的笔迹:“带她走,保住我的孩子”。

这个发现让苏曼浑身一震,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眼睁睁看着那张纸被火吞噬,看着陈建国的身影消失在楼下的黑暗中,只留下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与火焰的噼啪声、建筑的坍塌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夜空中回荡。

水箱在此时突然爆炸,水花与火焰交织成一片迷蒙的水雾。苏曼踉跄着后退,原来,所有的谎言、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半张烧焦的产检单里,藏在那个其实已经出生的孩子身上,藏在这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而她,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妻子,此刻只能站在这片废墟之上,任凭火焰的热浪灼烤着她的肌肤,任凭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将她彻底淹没。

苏曼一阵恍惚,身子朝后倒去,正好被沈巍看见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保住了苏曼。

“苏曼,苏曼,你怎么样?”

苏曼睁开眼睛,指着陈建国坠落的方向,“去救陈建国。”说完又昏过去。

沈巍抱着苏曼朝远离火场方向撤去,冲进来的消防队员,快速架起水龙,搭起云梯,很快控制住火势。肆虐的大火渐渐褪去了势头。远远站在厂区外的村民,茫然看着逐渐消退的火势,他们不知道这场大火,究竟对于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是福还是祸?只有老天爷知道。火光映照下,沈巍的侧脸被镀上一层血色。他低头看着怀中昏迷的苏曼,指尖触到她颈间冰凉的碎珠。那串珍珠手链的残骸,正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他轻轻拂开她脸侧被汗水浸透的发丝,指节因用力而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