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隐瞒

2002年7月16日凌晨3点,医院走廊的声控灯在沈巍的脚步声里亮了又灭。消毒水的气味裹着梅雨季的潮气,在病房门口凝成层黏腻的薄膜,他推开门时,指尖触到的门把手凉得像块冰。

苏曼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白色被单从锁骨处松垮地滑下来,露出肩头缠着的纱布,渗血的地方已经发黑。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的输液架,金属挂钩随着空调的气流轻轻摇晃,在墙面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她整个人一直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中,似乎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苏曼女士。”沈巍拉开折叠椅时,金属腿与地面摩擦的声响让苏曼猛地一颤。他把笔录本放在床头柜上,压着半包没拆封的纸巾,包装上印着的康乃馨图案早被雨水泡得发皱,“我们需要了解陈建国先生坠楼前的情况。”

输液管里的液体滴得很慢,每一滴坠落的声响都在寂静的病房里被放大。苏曼的目光终于从天花板移开,落在沈巍胸前的警号上,那串数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让她突然想起丈夫坠楼前攥着栏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在掐灭什么重要的东西。苏曼慢慢朝沈巍看过去。

“我们……在吵架。”她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发脆又含糊。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那里还留着圈浅白的戒痕,“他说要去楼顶透透气,我没拦住。”床头柜上的搪瓷杯突然晃了一下,里面的红糖水漾出来,在杯垫上晕成暗红色的圈,像滩凝固的血。

沈巍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吵架的原因是什么?你不是青禾化工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火灾现场?”他抬眼时,正好撞见苏曼躲闪的目光,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泪珠坠在颧骨处,迟迟没有滑落,“根据现场勘查,陈建国先生坠楼前,曾在栏杆处停留超过五分钟,那时候顶楼最后一块尚未塌陷,他是因为躲避火势,主动跳楼吗?”

窗外突然掠过道手电光,是巡逻的保安。光柱扫过病房的瞬间,沈巍看见苏曼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右手猛地攥紧了被单,指缝间露出截藕荷色的衣袖。那是件真丝睡裙,领口处别着枚珍珠胸针,针脚松动的地方缠着根细红绳。

“就是……厂里的事。他心情特别不好,我们两个在家就吵起来了,我追过来的。”苏曼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白痕,“他说环保检查的事应付不过去,我劝他别硬撑,他就发火了。”她突然扯了扯输液管,固定针头的胶布被扯得歪斜,针尖在皮肤下隐隐发颤,“没什么特别的,真的。”

沈巍翻开笔录本的前几页,上面贴着陈建国坠楼现场的照片。放大的图片里,栏杆内侧有处新鲜的划痕,形状恰似枚胸针的轮廓。他用钢笔尖点着照片:“这里的痕迹与你胸针的形状吻合,你当时也在楼顶,对吗?”

病房的门被风吹开条缝,走廊的消毒水味涌进来,混着苏曼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形成种诡异的气息。苏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忙脚乱地去够纸巾,却把床头柜上的药瓶碰倒了。白色药片滚落在地,其中一粒停在沈巍的皮鞋边,瓶身标签上的“镇静剂”三个字被指甲抠得模糊不清。

“我在楼下。”她的咳嗽声里带着明显的慌乱,“听见响声才跑上去的,胸针……可能是之前掉在那里的。”目光扫过沈巍手里的照片时,瞳孔突然收缩,像被强光刺中,“他坠楼的时候,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沈巍注意到她说话时,左手始终按在小腹处,那里的被单微微隆起。他想起法医的初步鉴定:陈建国体内检测出微量安眠药成分。这个发现让他笔尖的力度不自觉加重,在“隐瞒”两个字上划出深深的刻痕。床头柜的抽屉没关严,露出半截红色的日记本,封面上烫金的“2000”已经被泪水泡得发暗。

凌晨3点47分,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苏曼突然抓住沈巍的手腕,她的手心滚烫,沾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湿意:“沈警官,他已经死了。”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有些事,就让它跟着他一起过去吧。”

沈巍抽回手时,发现笔录本上多了个湿痕,是苏曼的眼泪砸在“坠楼前对话”那栏的空白处。他合上本子,金属搭扣碰撞的声响惊得输液管又晃了晃,“如果想起任何细节,请随时联系我们。”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苏曼正把脸埋进枕头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床头柜上的胸针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只紧闭的眼睛。

走廊的声控灯再次熄灭,沈巍摸着墙壁往外走,指尖触到片黏腻的液体。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一看,是刚才苏曼打翻的红糖水,在地面上拖出道细长的痕迹,从病房门口一直延伸到楼梯口,像条被刻意抹去的血路。他突然想起陈建国坠楼现场发现的那截红绳,末端似乎沾着点糖霜。

雨越下越大,敲打在医院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沈巍站在楼下的屋檐下,看着苏曼病房的灯光,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女人隐瞒的,绝不仅仅是几句争吵。陈建国坠楼前的对话,像根被刻意掐断的导火索,藏着足以烧毁一切的秘密,而此刻,那秘密正随着苏曼的眼泪,慢慢渗透进这个漫长的雨夜。沈巍忽然觉得,苏曼的话里,包含着很多信息,或者只有了解这些信息,才能解开所有隐秘。她究竟隐瞒了什么?沈巍有些头疼。雨滴顺着屋檐滑落,打湿了他的袖口。沈巍掏出烟盒,掏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下意识捏在手里,烟身已被他捏得微微变形,指尖的烟渐渐沾上掌心的汗,变得软塌。他想起苏曼按在小腹时那细微的颤抖,和她提到“死”字时异常平静的语调。2000年的日记本、糖水、红绳……这些碎片在脑中纠缠,像一串被雨水泡胀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