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我仍然没有开手电照明,怕的是惊动了那些清军尸骨。
幸好袁大头对这里轻车熟路,我俩摸着长板凳的凳沿儿,很快就来到了戏台的边缘。
走近之后才发现,戏台子不高,而且搭的比较简陋,想必是当年无相门的那些人非常着急。
整个戏台连个支撑都没有,只用令旗杆子胡乱一顶,勉强充当承重的立柱。
“后面绕不过去,只能走这边,跟我来……”
袁大头双手撑在戏台台面上,稍一用力就翻了上去。
老旧的木料顿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刺耳声响,幽幽的回荡在空旷的山腹之中。
台面上很空,什么演出道具都没摆,只有“出将”“入相”两面红布绣锦的帘子分别挂在戏台两侧。
用戏曲的行话来讲,这两面帘子叫“鬼门道”,又叫“古门道”,俗称上下场。
戏里戏外、时间空间、身份转换、剧情展开,甚至整出戏的推动,全仗着这两道帘子。
帘子一撩进了场,台上扮什么是什么,这叫请神入戏。
等到退场进了后台,灭了请神香,抹了脸上妆,恭恭敬敬对着神龛再拜三拜,这才算送神归位。
诸如此类的行当讲究,我在古籍上看过不少,不过家里的那些古籍都是残本,大多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段,拼凑不出完整的体系。
我只知道“出将”是进场,“入相”是退场。现在我和袁大头想要进到后台,按行当讲究的话,应该走“入相”这个门。
我上前几步,抬手刚想撩开帘子,身后的袁大头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坏笑道:“陈三条,你不是说找屎才走后门吗?还真被你说着了,这个退场的后门真就不兴走,咱这次得走前门。”
袁大头记仇,每次我怼完他,他都暗搓搓的记下,为的就是伺机报复,有的梗他甚至能忍上好几年,只为逞一时口舌之快。
现在又提起这段,我只当他是借着这个机会回怼,于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袁大头见我没当回事,有些急了。
他拦在我身前,神情严肃的说:“哎呦我滴个祖宗,这次不是开玩笑,真不能从这个门走。”
“为什么?”
“这可是鬼戏的戏台子啊,按规矩退场就得净面卸妆,咱俩脸上连一层大宝sod蜜都没抹,净是肉皮,贸然从这边走的话,进了后台没妆可卸,就只能扒脸皮了……”
不知为什么,袁大头说到扒脸皮的时候,我猛然间想起了村里的老光棍——刘疯子。
他当年为了攒钱娶媳妇,上了老秃顶捡蘑菇,无意间掉进了潮汐墓里。
说不定他的半张脸,就是因为不懂其中规矩,到处乱窜,撩错了帘子,才导致脸皮被剥了下来。
我说:“退场门不能走,难道要走出将的入场门?那不是更不合规矩吗。”
袁大头神秘一笑,“这你可就不懂了,还真就得走出将那个门。我也是琢磨了很长时间,脑子才转过这个弯。”
我说:“就你那脑袋,我还能不知道?猪大肠的弯都比你脑回路绕,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赶紧说说为什么。”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袁大头的判断。
我对他太了解了。
这小子每次投资都是在做慈善,每次单选都在排除正确答案。
打死我都不信他的脑子会转弯。
可是袁大头接下来的话,让我对他大有改观。
袁大头进到后台的办法是,倒着走,一点点退进上场的帘子门里。
这样就可以跳出鬼戏的禁忌,在不用净面卸妆的情况下,安全抵达戏班子的后台。
我不可思议的摸了摸袁大头的脑袋,没想到他能琢磨出这样的法子。
“伙计,这还是你的头吗?不会是被人换了吧。”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下到墓里之后,我的脑袋就活泛了,思路眼界、格局心智全都打开了……”
“你是偷喝你爹的脑白金了吧?”
“你还别说,真有可能。那玩意喝一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也有劲儿了,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儿。”
“那他妈的是新盖中盖高钙片,老子看你是吃错药了。”
2001年那会儿,春晚的台词,还有黄金时段的广告语,都会成为当年度的热梗。
没事扯皮的时候拿出来两句,倒也挺有意思。
我俩一边在戏台上走着,慢慢靠近上场的门帘,一边相互调侃,全当是在缓解,前途未卜的迷茫。
借用袁大头的法子,我在前他在后,我俩顺着上场门,小心退进了后台。
进门之后,刚一撂下帘子,我立刻推开了手电,强光瞬间照亮了后台的空间。
这里地方不大,借用了山腹中的一个角落,依照山势搭建而成。
在我们脚边,盘坐了三具枯骨,耷拉着脑袋,长长的头发垂到地上。
他们的手里,都握着一把剔骨刀,看长短样式,和马生辰后备箱里那把一模一样。
袁大头说,这几个就是戏子的遗骸,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三位爷的时候,还以为墓里有人围在一起斗地主。
至于戏台上不断重复的,就是他们生前所唱的最后一出鬼戏。
我简单检查了一下枯骨,没有发现异样,于是移开了手电光,继续看向了别处。
后台的左边,堆满了花花绿绿的戏服,年代太过久远,几乎烂成了一团,散发着淡淡的霉臭味。
右边摆着刀枪把子、马鞭令旗、宝剑蝇帚之类的手执道具,还有一些满是锈渍的伴奏乐器,诸如南弦月琴、司鼓大锣等等。
“这是……棺材?”
就在手电光照到后台正当中时,我看到好几口大红棺材,整齐的立成一排。
这里不是主墓室,摆着棺材本来就很奇怪。
更何况这些棺材是竖着的,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别慌,我之前打开过其中几口棺材,里面净是些水粉盒胭脂块什么的,不是尸体。”袁大头解释说。
我稍稍放下心来,就发现其中一口棺材的棺盖虚掩着。
在手电光的照射下,隐约看到棺中有一只眼睛,正死死盯着我不放。
我心里“咯噔”一下,旋即稳住心神,未动声色。
就在同时,棺中的目光一闪而过,也随之隐遁进棺中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要说我不怕鬼,那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和怕鬼比起来,我更害怕的是人。
可以肯定的是,红漆大棺里的那只眼睛,是活人的眼睛。
现在山腹之中,除了我和袁大头之外,唯一的活人只剩马生辰。
自从他在老秃顶上消失之后,我一直都没找到他。
本来我还纳闷,这小子到底躲哪去了。
没想到,他竟然藏在棺材里。
现在好了,后台本来是个死胡同,棺材里也不可能是双开门,马生辰机关算计,到头来反而自己成了瓮中之鳖。
就算他身手了得,能顷刻间放倒好几个黄毛小混混,但我和袁大头可不是吃干饭的,联手对付一个马生辰,简直是老虎逮驴,绰绰有余。
老子倒要看看他还能往哪跑,一会逮住之后,非得卸了他的牛牛,当成敲锣的锣锤不可。
一系列的推断和假设,在我脑海中瞬间完成。
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身边的袁大头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
不经意间,我又用手电掠过那口虚掩的棺材。
我斜着眼睛偷瞄了一眼,发现棺材里的眼睛,也在偷偷的瞄着我。
袁大头拿着一旁的马鞭,对着空气抡了几下,说:“后台就这么大,我都来了好几趟了,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你好好瞧瞧,看看有没有新发现。”
我没有回答,而是对他努了努下巴,示意他棺材有问题。
袁大头先是一愣,顺着我下巴颏指着的方向看去,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俩的默契程度,堪比特种小分队。
只需要一个眼睛或是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
这么默契的配合,当然离不开多年的实操演练。
记得我俩十几岁的时候。
沈阳郊区有个养鸡场,规模不大,也不是全封闭的,里面养了百十来只老母鸡。
养鸡场晚上没人,只有一条看门的大黑狗,能有一百五六十斤,也不拴绳子,专门就是看场护院的,附近的人谁都不敢靠近。
我俩那时候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看到什么就想吃什么。
路过养鸡场,就馋鸡蛋了。
奈何兜里比脸都干净,只能琢磨旁门左道的法子。
当天夜里,我俩趁着夜色蹲在养鸡场外面,一个人引开看门的大黑狗,一个人溜进场里摸鸡蛋。
摸出来的热乎鸡蛋都是直接掰开了吞肚里,从来不带走。
有时候粘在蛋壳上的鸡屎都是热的,就说这鸡蛋多新鲜吧。
说起来挺恶心,但现在回想一下,还是那时候的鸡蛋最好吃。
我每次都能生吞五六个,然后换袁大头进来吃,我去引开大黑狗。
一连偷吃了一个冬天,估计人家老板也发现了,鸡蛋越来越少,狗也越来越瘦,就知道肯定有人趁夜偷鸡蛋了。
于是老板在厂里又圈了几条大狗,个顶个的凶,一看就不是善茬子。
我俩胆子就算再大,也不会不要命。
这要是稍微失误一下,摔个跟头,用不了两分钟,一个大活人就能被这群疯狗撕成八瓣。
自此之后,我和袁大头就再也没去养鸡场偷过鸡蛋。
不过我俩也没闲着,又琢磨出一个损招,那就是顺烟。
怎么顺,这里面当然也有门道。
比如大街上,我看到一个人,一边抽烟一边走,就会给袁大头递个眼色。
他会意之后,低头迎着这人走,一不留神,俩人就撞了个满怀。
袁大头趁机把这人的半根烟碰掉,然后连连赔不是。
我这时快步来到两人身后,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半根烟,猛的抽两口,赶在这人回头之前,把烟屁股还给人家,还得补上一句:“兄弟,你的烟掉了,我帮你捡起来。”
那个人还得谢谢我。
类似这样的小把戏,无时无刻不在磨合我和袁大头的默契程度。
倒不是我俩有意为之,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那就是“穷。”
实在是穷的受不了了,不得不想点损招。
此时的戏班子后台,我和袁大头嘴上嘻嘻哈哈,看似在聊一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实际上,我俩的注意力都在那口虚掩的棺材上。
我在左,袁大头在右,不经意间,已经形成了包夹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