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秋风裹着枫叶气,往波士顿公寓的壁炉烟囱里钻。叶紫苏的蓝布衫袖口沾着拓片墨,指腹在电视屏幕的南河沿街景上划,玻璃的凉意渗进皮肤,像1966年煤棚里的青石板。画面里一闪而过的八号院门楣,门墩石狮子的绿锈在转播信号里泛着暗红光,和她拓片册里1955年的印记分毫不差。
“那就是你说的老槐树?”杰克往屏幕角落指,镜头扫过院墙上探出来的槐树枝,叶隙漏下的光斑晃得像傅和平修鞋摊的马灯。他手里的咖啡勺在杯沿转了圈,银亮的弧线像叶紫苏给楚红岭缝琴套时的顶针,“比查尔斯河畔的橡树看着有脾气。”
叶紫苏没说话,指尖在拓片册的门墩图案上按了按。1973年的拓片纸早被岁月浸成琥珀色,石狮子的眼睛处有个淡淡的墨点——是当时秦山河的钢笔漏的,他说“这墨点像颗痣,让老石头有了活气”。电视里的亚运会欢呼声漫出来,混着壁炉里柴火的噼啪响,像1984年众人在煤棚看奥运会,傅和平的旱烟锅敲铁砧的动静盖过了解说声。
南河沿的街景在屏幕上只停了三秒,却足够叶紫苏认出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是严晓燕常穿的那件,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晃,和她1966年藏手稿时穿的那件一个模样。晾衣绳的末端系在老槐树上,红绳结打得歪歪扭扭,苏季雅在信里说“这是阿布教我系的,说能锁住院里的风”。
“想回去看看。”叶紫苏的声音裹着点老北京的侉,往窗台上的狼毒花瞅,花盆是煤棚里的旧搪瓷缸改的,傅和平用修鞋锥子在缸底钻了个孔,“当年红岭说这花耐活,现在果然比任何盆景都精神。”玛利亚在婴儿床里动了动,小手攥着片槐树叶标本——是苏季雅寄的,叶脉的纹路像叶紫苏掌纹里的生命线。
杰克的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婚戒的铂金凉意蹭着她腕间的银镯子。那镯子是秦山河送的,内侧刻着“紫苏”两个蒙古字,1975年他说“这字刻得深,比任何情书都磨不掉”。“我陪你,”他往电视里的八号院指,“去看看那棵老槐树,看看能让你拓片拓到天亮的门墩。”
叶紫苏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壁炉的暖。她想起1999年楚红岭寄来的音乐会录像带,断弦的瞬间秦山河往琴盒指的动作,和1958年他在门墩旁给她递钢笔时一模一样。录像带的边角被傅明远用修鞋胶补过,说“这带子比新的金贵,沾着草原的风”。
婴儿床里的叶念北咂了咂嘴,小拳头攥着块红布——是用八号院的槐花瓣染的,孙丝蕊在信里说“这布色正,比任何胭脂都提气”。叶紫苏往孩子身上盖了块羊毛毯,是楚红军从内蒙古寄的,毡子的纹路里还嵌着点沙砾,“红军说这是草原的土,让孩子沾沾根”。
壁炉的火光在拓片册上投下晃动的影,某页的老照片里,叶紫苏正蹲在煤棚前拓门墩,秦山河举着马灯照亮,蓝布衫的影子在墙上叠成块暖烘烘的墨。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楚红岭用小提琴松香写的“1973年秋”,松香末落在“秋”字的捺脚处,像片没干透的槐树叶。
“当年在煤棚拓片,”叶紫苏往杰克手里塞了块红糖——是傅和平寄的,油纸包上还留着1966年的焦痕,“秦山河总说‘老石头记着事呢,得慢慢哄才肯开口’。”她往电视里的公用水龙头指,铁管上的水垢结得像层铠甲,“晓燕说那水龙头从1955年用到现在,比任何纪念碑都经得住日子。”
杰克往行李箱的方向瞥,里面已经放了件蓝布衫——是严晓燕新做的,说“回去得穿得像院里人,别让老门墩认生”。衫角绣着的兰草纹歪歪扭扭,叶紫苏认得是楚红岭的针脚,1970年她在草原给战士们缝棉衣,也是这样的针法,说“粗针大线才经穿,比细绣活扛造”。
电视里的亚运会开幕式还在继续,国旗升起的瞬间,叶紫苏的手无意识地摸向拓片册里的红叶——是1985年秦山河在护城河滩捡的,叶脉的纹路像幅缩小的中国地图。当时他说“紫苏你看,这红叶的根在北方,再红也忘不了土”,现在这片叶子早成了暗红,却在壁炉的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波士顿的红叶在窗外落得满地,像铺了层暖烘烘的地毯。叶紫苏往书桌上的信笺纸瞅,上面用蒙古文写着“归期”,是秦山河教她的写法,笔尖的墨在“期”字的竖钩上特意顿了顿,像1958年他在门墩上给她划的北方,一划就是半生的牵挂。
“傅大哥在信里说,”叶紫苏往杰克手里塞了包槐花茶,“煤棚的火总给我留着,说‘紫苏怕冷,得烤烤手才舒坦’。”她往婴儿床里的念北指,“得让孩子认认老家的路,知道她的根在哪。”
壁炉的柴火渐渐弱下去,余烬的红光映在拓片册的门墩上,像给老石头抹了点胭脂。叶紫苏把秦山河送的钢笔往包里放,笔尖还留着1998年给念北写名字时的墨,他说“这钢笔经事,比任何金笔都能写出实在字”。电视里的亚运会画面还在继续,而她已经开始数着归期,想象着老槐树的叶子落在肩头,煤棚的烟火气漫进鼻腔,像终于回到了被岁月妥帖收藏的那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