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临近傍晚,黄怀文在西荆河镇下了车。双肩包,拉杆箱,太阳镜,这身装束,走在大街上,完全混淆了大老板与打工崽的概念。现在老板越大,越是低调,不显山露水,只有那些土豪,才装扮出一个俗。原先出去打工时,背上的蛇皮袋是个令人厌恶的标签,里面装着的全是卑下与不堪。除了一身力气,没有让城里人看着顺眼的地方。无论赚没赚到钱,打工这么多年,至少可以理直气壮地丢掉蛇皮袋子了。

西荆河镇比原来热闹许多,杂货部,小酒馆,种子公司,农药、化肥经销处,临街门面,都成了商店。许多物品摆放在街面上,宽敞的街道,只剩下逼仄的一条缝,行走在其中,有种要被眼花缭乱的商品淹没的感觉。每个摊位,都有自制的小喇叭,放着自制的广告语,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大减价,大甩卖的声音不绝于耳。黄怀文拐进一个小超市,买了把电子玩具枪,一堆五颜六色的积木,作为礼物带给儿子。

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塞给了爷爷奶奶。这就是所谓的留守儿童吧。好多想做爷爷奶奶的人,望着子女说好话,结婚吧,生一个吧,决不要你们动一个指头,一切我们包了。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管这一套,老人说破嘴皮也没有用,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法定的结婚年龄,实际上已向后推迟了近十年。即便是结了婚,不要孩子的也成了普遍现象。黄怀文好歹跟他们生了个孙子,这已经很不错了,因此夫妻两把孩子交给父母带,也就理所当然。连黄怀文有时都想不通,你说这些爷爷奶奶们争着抢着要带孙子,这是何苦来着呢?

这些年,黄怀文也只是每年春节回老家一趟,赶的就是春运潮这个热闹。在城里待久了,的确不愿往乡下跑。这是他内心的想法。虽然现在村里通了电,有了电视信号,也有了网络,但他已经适应了城市的生活节奏,对乡下成天无所事事倒有些格格不入。在打工的城市与自己的家乡之间,黄怀文成了掉在空中的葫芦,上不沾天,下不接地。城市还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他买不起房,买不起车。回到乡下他又于心不甘,辛辛苦苦打工这么多年,不就想成为城市人吗?他之所以有赖在城市不走的底气,是因为黄海哥可以做他的坚强后盾。除了自家的责任田,黄海哥还承包了村里的几十亩湖田。等到生意有些起色,积攒些资金后,把老头腰包里的钱掏出来,凑在一起,在城里买一套小面积的房,才叫扎下根。事实上,赚到手的钱与房价上涨的速度相比,完全是跛子赶兔子,既无望又伤心的事!

黄怀文丢下手里的生意匆匆赶回家,与他偶然听到的一段谈话有关。这天早上,两位老顾客在摊子前吃早餐,闲谈到关于拆迁、关于占地补偿问题。城市急速扩张,原先城市周边的农村最先得利,一下子从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的多。随着城市的改造与升级逐渐加快,城市中一些棚户区的原居民一夜间成为暴发户的比比皆是。

听说你们哪要动工了?手续都办了?还有几户扛着没签,还不是想多要点补偿。政府占地跟企业用地不同,现在与过去不同。实打实按面积算,是置换房屋还是要钞票,明码实价,占不了多少便宜的。人心不足啊,几间破平房,转眼间就是几套新楼房,一出手便是几百万?还要怎么样呢?我说这些人哪!你累死累活一辈子也赚不来呢!

黄怀文多了只耳朵,丢下手里的活,走到顾客身边,续了杯茶,怯声怯气地问,城市拆迁有这么多补偿,不知农村占地拆迁有没有啊?其中的一位说,当然有,现在有政策,听说占用耕地的补偿费更高呢。我们那里听说要修建高铁,那种占地会补偿楼房吗?我说你是个苕吧。一亩田是怎么计算来着?赔偿年收入的60倍呢。反正我也说不太清楚,据说一亩薄地都能赔到大几万甚至十多万块钱呢。有了钱还怕没房子?要是你老家有田被占用,还在这做什么生意啊,赶快回家数钱去吧!

黄怀文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胭脂河村的人提到高铁,总是难掩心中的兴奋之情。他把早点摊甩给了媳妇,拍屁股溜回了老家。

经过雷盐货的小卖部时,黄怀文被雷盐货截住了。

雷盐货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下子堵在了黄怀文前面。

哟!我是说听脚步声不是常在村走动的人,又还有些熟悉,肯定是贵人无疑,想不到是黄家的公子哥回来了。来来来,坐会,喝杯茶再走。

雷盐货有辨音识人的本事,只要听脚步声,就可以猜测到来者是谁,并且可以猜得个八九不离十。这是他开小卖部多年练就的独门功夫。雷盐货对谁都是一脸热情,热情到你辨不出真假。言语的关切和态度的诚恳,恰到好处地让人觉得受用。哪怕你明显地感觉到他这时是在敷衍,听他几句客套话,也会让人感受到贴心。雷盐货年纪越大,他这套待人处世的方法越是用得炉火纯青。

也不管黄怀文是否乐意,他早已把一条板凳塞到了黄怀文的屁股下,黄怀文再不坐会儿便是自己的不是了。雷盐货说,你们父子两都是我们村有名望的人,在家里的把田种得好,在外的把生意做得好。已经到家了,歇会儿,跟我们讲讲外面的形势。这话听起来受用。

小卖部还是一副不新不旧的样子,简陋的货架只占了一小块地方,上面摆着廉价的纸卷,几瓶酱油、醋、味精。旁边码放得最多的看来是卖得最好的货物——一箱箱啤酒、饮料。里面留出的空间,放一张喝茶的桌子,放两张电动麻将桌。打牌的是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儿子、孙子在外打工,老人在家没事干,打麻将成了他们最好的消遣方式。黄怀文从口袋里掏出烟要去敬,雷盐货一把接过去说,我替你敬。来,黄海哥的儿子从城里带来的烟,抽一根,上火。烟雾缭绕中,大家乐呵呵的声音已被麻将声所掩盖。

雷盐货的小卖部成了胭脂河村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地点。大队医务室拆了,学校拆了,大队部拆了建,建了拆,唯独他的小卖部从开张到现在,门一直开着,就像他的那张笑脸,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