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的马蹄声在第十日清晨彻底消失在天际,泗水河沿岸的旱情却像淬了毒的藤蔓,死死缠上了这片焦土。毒辣的日头悬在半空,把肖家村的断壁残垣晒得滚烫,肖琪试探着踩向一块青砖,鞋底传来的灼痛让他猛地缩回脚,脚趾在破草鞋里蜷成一团——那草鞋的绳头早已磨断,露出的脚趾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还沾着几粒未抠净的草屑。老槐树的枯枝上挂着半片烧焦的麻布,是楚军点燃张地主家偏房时的残留物,风一吹就簌簌掉渣,混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焦糊味与隐约的尸臭,呛得人喉咙发紧,每呼吸一次都像吞了把掺着灰的沙。
肖琪靠在槐树干背阴处,怀里揣着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糠饼——这是他和狗蛋今日的全部口粮,还是昨日在王二瘸子家的废墟墙缝里抠出来的,饼边还沾着干枯的蛛网和细碎的砖末。过去十日,他每天天不亮就带着狗蛋钻进各村的废墟,指尖抠得全是血口子,指甲缝里嵌着焦木的黑屑,起初还能在坍塌的粮仓角落捡到几粒未被烧尽的谷子,或是在村民藏粮的陶罐里摸出半把发苦的干豆,可随着能搜的地方越来越少,连田埂边的马齿苋都被挖得只剩草根,食物彻底陷入了枯竭。就连十日前景如救星般从张地主那里换来的半袋发霉谷子,也在昨日黄昏煮完了最后一锅稀粥,锅底的霉点被流民们用木勺刮得干干净净,连锅沿都舔得发亮,仿佛能从焦黑的木头上刮下半点粮食的香气。
“肖琪哥,我不饿,你吃吧。”狗蛋攥着肖琪的衣角,细瘦的胳膊上能清晰看见凸起的骨节,像老树枝上的节疤,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咕咕”的响,在寂静的废墟里格外清晰。这孩子自从爹娘被楚军掳走后,就像突然抽走了所有稚气,哪怕饿到眼冒金星、嘴唇发乌,也从不主动要吃的。上次肖琪给了他半块饼,他硬是用破布包着藏了两天,最后掰了大半给了咳嗽不止的老刘头,说“刘爷爷年纪大,更需要力气扛着”。肖琪摸了摸他枯黄打结的头发,指尖触到的全是干涩的触感,他把糠饼在石头上敲成碎末,挑了块相对完整的递过去:“吃,嚼慢些,就着草叶上的露水咽,别刮破喉咙。吃完我们去村西头李奶奶家,她以前在院角挖过个地窖藏红薯,说不定还能找到些没烂的——就算烂了,刮掉霉斑也能填肚子。”
两人刚走到村西头李奶奶家的废墟,就听见老槐树方向传来一阵尖利的喊叫,裹着气急败坏的蛮横:“肯定是你们这群流民偷的!除了你们这群饿鬼,谁还知道我菜窖里藏着粮!”
肖琪的心猛地一沉,拉着狗蛋快步躲到断墙后。只见张地主站在菜窖口,不知何时换了件相对完好的粗布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绾着,脸上还洗去了泥污,可脸色铁青得吓人,像是被人抽了耳光似的。他手里攥着一根手腕粗的枣木棍,木棍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草屑——那是从他自家菜园篱笆旁拔出来的,顶端被刻意削得尖尖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显然是特意准备来打人的。他的两个家丁,一个是瘸了腿的王二,一个是满脸横肉的李四,分站在他两侧助威,王二手里拄着根包着铁头的拐杖,李四则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刀身上还沾着点未擦净的血污,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五名流民,像两头盯着猎物的恶犬。
“张老爷,我……我们真的没偷啊!”老刘头被张地主的唾沫星子喷得一缩脖子,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羞辱刺得清醒了几分。他想抬起头辩解,可脖子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只能微微仰着,露出布满皱纹的下巴,下巴上还沾着点早上啃树皮留下的绿渣。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说话时,他的牙齿不停打颤,不是冷的,是吓的——方才张地主木棍尖端的寒光,让他想起了屠村那天,刺穿隔壁王大娘胸口的长矛,那长矛上的血也是这样刺目。他枯瘦的手攥着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拐杖顶端在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我们连您菜窖的影子都没见过啊!上次分粮,全是肖琪小哥取来分给我们的,我……我连菜窖在哪都不知道,怎么偷啊!”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角的浊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一滴,砸在胸前的破布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那印记慢慢晕开,像朵枯萎的花。
“不知道?”张地主冷笑一声,上前一步,用木棍的尖端狠狠指着老刘头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老人一脸,“整个肖家村就剩你们这群外来的流民!除了你们这群饿疯了的野狗,谁还会惦记我这点救命粮?我昨天去菜窖取粮,盖在上面的焦木被人挪开了,油布包被划开个大口子,半袋谷子全没了!不是你们偷的是谁偷的?”他越说越激动,手臂猛地一挥,木棍的尖端擦着老刘头的脸颊过去,划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在我家废墟附近转悠,肯定是踩好点了!趁我晚上睡熟了,就溜进去偷粮!我看你这老东西,就是活腻歪了!”
“我没有……真的没有啊!”老刘头被张地主的话逼得退无可退,浑浊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砸在胸前的破布上,洇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湿痕。他想往前迈一步,膝盖却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枯瘦的膝盖砸在干裂的土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疼得他浑身一颤,却还是死死攥着拐杖,对着张地主连连磕头,“张老爷,您行行好,我真的没偷您的粮啊!我这身子骨,连走路都要拄拐,搬不动半袋谷子啊!要是偷了粮,我怎么会饿到啃树皮?您闻闻,我嘴里还有树皮的苦味啊!”他说着,张开嘴,露出嘴里发黑的牙床,一股苦涩的树皮味飘了出来,“我要是偷了粮,天打五雷轰!求您了,放过我吧……”
“少给我装可怜!”张地主看着老刘头磕头求饶,脸上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更添了几分烦躁。他被连日的粮荒和对散兵的恐惧憋了一肚子火,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个“发泄口”,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原本就铁青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手里的枣木棍被他攥得咯吱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上前一步,用木棍的尖端狠狠戳了戳老刘头的肩膀,老人疼得“哎哟”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额头还在往地上磕,嘴里不停喊着“求您了,张老爷”。张地主见状,更是得寸进尺,抬脚就往老刘头的膝盖上踹了一脚,“我看你这老东西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今天我要是不打死你,你们这群流民还以为我张某人好欺负!”
他身边的李四立刻附和着狞笑起来,握刀的手故意晃了晃,刀刃在日头下闪着刺眼的光,反射的光晃得流民们睁不开眼,吓得他们都往后缩了缩。李四上前一步,用刀背拍了拍自己的手心,“砰砰”的声响像敲在每个人心上:“张老爷说得对!这群流民就是欠收拾!吃着老爷的粮,还敢偷老爷的粮,打死都活该!上次我就看见这老东西在老爷家废墟转悠,当时我就觉得他没安好心!”王二也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瘸着的那条腿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扬起的尘土溅在老刘头的破鞋上,他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用拐杖头狠狠戳着地面:“老刘头,我劝你赶紧承认,省得受皮肉之苦!张老爷仁慈,说不定还能给你留口气!不然打断你的腿,扔去村外喂野狗!”
老刘头被踹得蜷缩在地上,膝盖上传来钻心的疼,他知道自己的膝盖肯定肿了,可还是死死攥着拐杖,对着张地主连连磕头,额头已经磕出了血,染红了身前的地面,“我真的没偷……求您了,放过我吧……我给您磕头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却还是不敢停下磕头的动作。
肖琪躲在断墙后,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手里的黑檀木棋子被他攥得滚烫,边缘硌得掌心的旧伤生疼,却像是给了他一股莫名的勇气。他看着老刘头蜷缩在地上磕头求饶的模样,看着老人额头上的血痕,想起老人每次分粥时塞给狗蛋的谷子,想起昨晚老人解下自己的破麻袋片给狗蛋盖着,想起屠村那天老人拉着他和狗蛋躲在芦苇丛最深处,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们,说“年轻人是希望,得活着”。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闪过,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他:不能躲,不能看着老人被冤枉打死。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棋要走活,人也要走活,可活要有活的骨气,不能看着好人受欺负”。当时父亲躺在病床上,身体已经瘦得脱了形,手里还攥着这枚黑檀木棋子,说“爹这辈子没本事,护不住你们娘俩,可你要记住,棋品如人品,落子要正,做人要直。就算赢不了,也不能看着别人欺负弱者”。想起屠村那天,他看着那个妇人护着孩子倒下,看着孩子脸上的血和泪,在心里立下的“护民”初心,想起自己攥着黑檀木棋子说“要活下去,要保护想保护的人”。是啊,要是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要是眼睁睁看着好人被冤枉、被殴打,就算活下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就算打不过张地主和他的家丁,就算会被打断腿,就算会被连累,他也不能再躲着了!
肖琪深吸一口气,刚要迈出脚步冲出去,却突然被身边的狗蛋拉住了衣角。他低头一看,狗蛋正仰着小脸,眼里满是恐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摇了摇头,小声说:“肖琪哥,别去……他们有刀……会打你的……”狗蛋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角,指节泛白,“我们……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肖琪摸了摸狗蛋的头,刚要说话,就听见“呼”的一声——张地主已经不耐烦了,他猛地举起手里的枣木棍,木棍带着呼啸的风声,顶端的尖刺闪着冷光,直奔老刘头的后背!这一棍要是砸下去,以老刘头的身子骨,轻则断几根肋骨,重则当场毙命!
“不要!”妇人突然尖叫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她猛地往前冲了一步,却被李四一把抓住胳膊,狠狠甩了回去,摔在地上,怀里的碎花布掉在了地上,被风吹得翻了个滚。
肖琪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喘不过气。狗蛋的拉扯还停在衣角,那句“别去”的劝阻还在耳边,可他看着那根呼啸而下的木棍,看着老刘头绝望的眼神,看着地上那朵被泪水泡皱的小莲花,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他猛地挣开狗蛋的手,怀里的黑檀木棋子因为用力而硌进了掌心,他像头受惊却倔强的小兽,踩着碎石冲了出去,脚下的破草鞋都差点甩飞,嘴里发出一声少年人特有的嘶吼:“住手!”
张地主的动作顿了顿,他转过头,看见冲出来的肖琪,脸上瞬间布满了狰狞的怒火:“你个小叫花子敢拦我?活腻歪了是不是!”他的木棍没有停下,反而改变了方向,带着更狠的力道,直奔肖琪的胸口!
肖琪跑得太急,根本来不及躲闪,他只能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挡在老刘头身前,闭上眼睛,等着木棍砸下来。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张地主的惨叫——那根手腕粗的枣木棍,竟然在半空断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张地主自己。他看着手里剩下的半截木棍,又看了看掉在地上的另一半,脸上满是错愕。肖琪也睁开了眼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怀里的黑檀木棋子不知何时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张地主反应过来,气得浑身发抖,他把半截木棍往地上一扔,指着肖琪怒吼:“好啊!你个小叫花子还敢搞鬼!我看你今天是不想活了!李四,王二,把这小叫花子和老东西一起绑了!我要让他们知道,跟我张某人作对的下场!”
李四和王二应了一声,拿着刀和拐杖就冲了上来。赵壮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将两个儿子推到妇人身边,自己冲上去拦住了李四,“你们不能打孩子!”可他刚冲上去,就被李四用刀背砸中了后背,疼得他闷哼一声,却还是死死抱住了李四的腿。
肖琪看着冲上来的王二,又看了看被按在地上的赵壮,心里急得团团转。他捡起地上的黑檀木棋子,紧紧攥在手里,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办法。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老槐树的方向传来一阵“沙沙”的响,紧接着,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爹……粮……不是他们偷的……”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张地主的小儿子张元宝,不知何时从菜窖里爬了出来,正扶着老槐树站着,脸色苍白,手里还攥着半粒发霉的谷子,“是……是我拿的……我饿……”
张地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转过头,看着张元宝,声音颤抖:“元宝,你……你说什么?”
张元宝被父亲的眼神吓得一缩,却还是小声说:“我饿……前天晚上我偷偷爬进菜窖,拿了点谷子……油布包是我用石头划开的……”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十粒发霉的谷子,“我没敢多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