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裹挟着尘土越逼越近,老槐树下的阴影里,每个人的呼吸都停滞了。张地主死死攥着半截木棍,指节泛白,视线死死钉在尘土扬起的方向——楚军撤离时的烧杀抢掠还历历在目,他藏在菜窖里三天不敢出来,如今这马蹄声简直是催命符。李四和王二背靠背站着,菜刀与拐杖的影子在地上抖成一团,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赵壮将两个儿子按在妇人身后,自己挡在最前面,左臂的刀疤因紧绷而裂开,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妇人把碎花布裹得更紧,将孩子的脸按在自己肩头,不敢让他们看那越来越近的马影。
肖琪握紧怀里的黑檀木棋子,指尖的凉意让他稳住心神。他盯着尘土中隐约的人影,突然发现那些人影穿着粗布短打,腰间别着弓箭而非长枪——不是楚军。他刚要开口,就见张元宝突然躲到张地主身后,小声说:“爹,是……是镇上的猎户!”
话音刚落,三匹战马已冲到村口,马上的猎户看到老槐树下的人群,勒住缰绳喊:“张老爷!借个道!追只野猪跑这儿来了!”说罢便策马绕过废墟,马蹄声渐渐远去,只留下一阵扬起的尘土。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张地主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才想起眼前的棋局。看着肖琪沉静的脸,他突然觉得丢了颜面,狠狠瞪了李四一眼:“还愣着干什么?把棋子摆好!我今天就让这小叫花子知道,什么叫棋艺!”
李四连忙蹲下身,把被打乱的棋子重新归位。黑棋缺的三颗,肖琪用狗蛋递来的三颗小石子代替,白棋缺的两颗,张地主让王二从废墟里捡了两块碎陶片补上,陶片边缘还沾着焦黑的木屑,与老旧的木棋盘倒也相配。阳光透过槐树枝桠,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棋线照得忽明忽暗,倒像是给这局赌命的棋添了几分诡谲。
“晚辈先落子,倒是合规矩。”张地主捏起一颗白棋,指腹摩挲着棋子上的包浆,眼神里的自负又回来了。他本想让肖琪先落子显“大度”,可刚才被猎户惊出的冷汗还没干,便改了主意——先攻为上,速战速决,既能赢回面子,也能早点结束这提心吊胆的局面。他手腕一翻,白棋“嗒”地落在棋盘右下角的角位,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角位为基,小叫花子,看好了!”
周围的流民都凑得近了些,老刘头扶着槐树干慢慢站起来,额头上的破布渗着血丝,却死死盯着棋盘。狗蛋蹲在肖琪身边,小手扒着石头边缘,嘴里叼着根草茎,紧张得忘了嚼。赵壮的手心还沾着刚才护着孩子时蹭的泥土,他看着张地主的落子,悄悄皱起眉——这角位落子扎实,是进攻的好开局,肖琪一个半大孩子,能接得住吗?
肖琪没有急着落子,他指尖捏着那颗黑檀木棋子,目光扫过整个棋盘。父亲教他下棋时说过:“角位易守难攻,却也易被围堵;星位居角边之间,能攻能守,是控局的关键。”张地主一开局就占角,显然是想以角为基,快速扩张,逼他陷入被动。肖琪深吸一口气,将黑棋落在了右下角角位相邻的星位上,棋子落下的力道不重,却正好卡在白棋的扩张路线上,“张老爷,星位应角,您看如何?”
“哼,毛头小子懂什么!”张地主嗤笑一声,捏起第二颗白棋就往左下角角位落,“我占两角,看你怎么守!”他下棋向来喜欢急攻,年轻时在镇上棋摊,就靠这“双角齐攻”赢过不少乡邻,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总觉得先占够地盘就能稳赢。
肖琪依旧不慌,拿起第二颗石子(代黑棋),落在了左下角角位的星位上。两颗黑棋在棋盘两侧的星位遥遥相对,像两只守在关口的哨兵,将张地主的白棋牢牢框在角位里。张地主见状,脸色沉了沉,第三颗白棋不再占角,直接往棋盘中央的天元位置冲去——他要断肖琪的中路,让那两颗星位黑棋成孤立之势。
“爹!快吃他的子啊!”张元宝蹲在张地主身边,看着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急得直拍大腿。他上次看肖琪下棋赢了自己,心里本就不服气,如今见父亲占了两角,更是觉得胜券在握,“他的子离得那么远,您从中间冲过去,把他劈成两半!”
这话正合张地主的心意。他本来就觉得肖琪的星位落子太慢,听儿子这么一说,更是加快了攻势,白棋像潮水般从中央往两侧涌,每一步都往黑棋的间隙里钻,恨不得立刻将那两颗星位黑棋围起来。李四在一旁看得激动,忘了自己家丁的身份,拍着大腿喊:“老爷说得对!往左边冲!他左边的子弱!”
肖琪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狗蛋赶紧掏出破布给他擦,小声说:“肖琪哥,别听他们的,你比他厉害!”肖琪冲他笑了笑,目光重新落回棋盘。张地主的攻势看似凶猛,却藏着不少破绽——白棋一味往前冲,后路根本没留防守的子,而且两颗角位白棋之间没有连接,像是两座孤立的堡垒。
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急攻者必露破绽,守局者先固根基。”肖琪拿起第三颗石子,没有去拦中央的白棋,反而落在了右侧星位黑棋旁边的“小目”位置。这个位置正好连接起右侧星位黑棋和棋盘边缘,像给黑棋搭了座桥,既巩固了星位,又为后续的围堵留了退路。
“蠢货!这时候还守?”张地主见状,笑得前仰后合,“我中路都要冲穿了,你还在边角磨蹭!”他说着,捏起白棋就往肖琪右侧的小目位置冲,想把刚搭好的“桥”拆了。可他刚落下子,就见肖琪拿起黑檀木棋子,轻轻落在了白棋身后——这一步看似不起眼,却把那颗冲过来的白棋和中央的白棋断成了两截。
“爹!他断你子了!”张元宝急得跳起来,小手指着棋盘,“快把他的子吃了啊!”
张地主这才发现不对,那颗断后的黑棋像颗钉子,死死钉在白棋的退路里。他想回头吃黑棋,可中央的白棋已经冲得太远,若是回头,中路的攻势就断了;若是不回头,那颗白棋就要被围死。他盯着棋盘看了半晌,额头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嘴里骂道:“小叫花子,倒有几分鬼心思!”
周围的流民渐渐看出了门道。赵壮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小声对身边的妇人说:“肖琪小哥不是在守,是在引他往坑里跳。”妇人抬起头,眼里的恐惧少了些,多了几分期待,她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孩子,示意他安静些。老刘头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布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树皮,他掰了一小块递给狗蛋,小声说:“给肖琪小哥留着,下完棋垫垫肚子。”
张地主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先保中路,他捏起白棋,继续往中央冲,想凭着子多的优势,强行冲破肖琪的防线。可肖琪根本不跟他拼中路,反而一颗接一颗地往白棋的边角退路落子——右侧角位的白棋被围了三颗,左侧角位的白棋也被黑棋逼得缩在角落里,中央的白棋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成了没有根基的孤兵。
“爹!你左边的子要被围死了!”张元宝的声音都带了哭腔,他指着左侧角位的白棋,那三颗白棋被黑棋和石子围得只剩一个缺口,“快救啊!”
张地主这才慌了神,他猛地看向左侧角位,果然,肖琪的黑棋已经形成了合围之势,只剩最后一个缺口没封。他赶紧捏起白棋,想从缺口冲进去救子,可刚落下,就见肖琪拿起那颗黑檀木棋子,“嗒”地落在了缺口处——最后一道门被封死了。
“你……你敢吃我的子!”张地主气得一拍石头,棋盘都震得晃了晃,几颗棋子滚到地上。李四赶紧蹲下身去捡,嘴里还劝:“老爷别急,还有机会,咱们中路子多,能翻盘!”
肖琪没有说话,只是把滚到地上的棋子捡起来,重新摆好。他看着张地主气急败坏的模样,想起父亲说的“怒则失智”,心里更稳了。他没有急着吃那三颗白棋,反而转头去围中央的白棋——中央的白棋没有退路,只能往张地主的“将”位方向缩,可肖琪早就预判到了他的路线,黑棋像一张大网,慢慢往“将”位收拢。
太阳升到了头顶,毒辣的阳光晒得棋盘发烫。张地主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粗布长衫贴在身上,像涂了层胶水。他捏着白棋的手不停发抖,看棋盘的眼神都有些模糊了——中央的白棋被围得只剩三颗,而肖琪的黑棋已经悄悄摸到了他的“将”位旁边,形成了半包围之势。
“老爷,往‘将’位左边落子!”李四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他虽然不懂棋,却也看出“将”位危险,“挡住他的子!”
张地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将白棋落在“将”位左边。可他刚落下,肖琪就拿起黑檀木棋子,落在了“将”位的右边——左右两边都被黑棋守住了。张地主又想往“将”位前面落子,可肖琪的黑棋早就堵在了那里,连一丝缝隙都没留。
棋盘上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张地主盯着“将”位看了半晌,那方寸之地被黑棋围得严严实实,连落子的地方都没有了。他捏着白棋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去——他输了。
“不……不可能!”张地主猛地站起来,推翻了棋盘,棋子和石子滚得满地都是,“你耍诈!这棋盘有问题!缺子缺得厉害,影响我发挥!”
“张老爷,落子无悔,赌约也是您亲口答应的。”肖琪也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颗黑檀木棋子,棋子被汗水浸得温热,“棋盘是您找的,棋子是您让补的,输了不能赖棋盘。”
周围的流民都炸了锅,赵小石头忍不住喊:“明明是肖琪哥赢了!你耍赖!”赵壮赶紧捂住他的嘴,却没有再往后退,反而往前站了半步,和其他流民形成了一道淡淡的人墙——他们虽然怕张地主,却更不想让肖琪的赢棋被赖掉。老刘头拄着拐杖,走到肖琪身边,枯瘦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张老爷,愿赌服输,这是规矩。”
张地主看着流民们的眼神,又看了看儿子张元宝怯生生的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自己耍赖也没用,这么多人看着,传出去他张富贵就没法在镇上立足了。他憋了半天,咬牙说:“好!这局算你赢!不过三局两胜,还有两局!下一局,我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棋艺!”
肖琪刚要说话,就见李四悄悄凑到张地主身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张地主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盯着肖琪,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小叫花子,下一局咱们换个规矩——谁先吃够十颗子算赢,怎么样?”他说着,拍了拍手,“李四,去我家废墟的灶台底下,把我那副铁棋子拿来!木棋子不结实,配不上咱们的赌局!”
肖琪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张地主的铁棋子——上次帮张元宝下棋时,见过那副棋子,铁制的棋子又重又滑,落子声响,而且边缘锋利,很容易打乱人的节奏。更奇怪的是,灶台底下阴暗潮湿,铁棋子早就该生锈了,张地主偏偏要去拿那副,肯定没安好心。
李四应了一声,快步往张地主家的废墟跑去。阳光透过槐树枝桠,在地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像一张张网,罩住了老槐树下的所有人。肖琪看着张地主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安——这第二局,恐怕比第一局难多了。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黑檀木棋子,棋子上父亲的指痕隐约可见,仿佛在提醒他:越是凶险,越要沉住气。
这时,张元宝突然拉了拉肖琪的衣角,肖琪低头一看,孩子手里攥着一颗生锈的铁棋子,正是张地主那副铁棋子里的一颗,棋子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张元宝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肖琪哥,我爹的铁棋子……沾过油,很滑……”
肖琪的心猛地一沉。沾了油的铁棋子,落子的时候很容易打滑,稍有不慎就会落错位置,这对需要精准控局的棋艺来说,简直是致命的。他抬起头,看向张地主,只见张地主正盯着李四跑去的方向,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老槐树枝桠乱晃,阴影在棋盘的位置来回移动,像是在预示着下一局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