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的袖子在木棋盘上擦得飞快,灶灰混着油污在棋盘上晕开一道道黑痕,倒把本就模糊的棋线遮得更看不清了。他急得满头大汗,袖口擦破了都浑然不觉——张地主刚才踢翻石头时,溅起的碎石在他小腿上划了道血口子,此刻疼得钻心,可他连揉都不敢揉,只敢偷瞄张地主铁青的脸。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切过棋盘,将盘面分成明暗两半,倒像是给这局生死赌局划了道楚河汉界。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张地主一脚踹在李四膝盖弯上,把人踹得单膝跪地,“捡干净的石子来!要圆的,别拿那些尖刺的扎手!”他嘴上这么说,自己却弯腰捡起颗边缘锋利的青石,指腹摩挲着石尖的寒光——这局他必须赢,输了不仅要放老刘头,还要赔出一袋谷子,更要在这群流民面前彻底丢了脸面,以后谁还会怕他张富贵?
肖琪蹲下身,把散落在地上的黑檀木棋子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又从狗蛋递来的粗麻布上捡起几颗圆润的河卵石。这是昨天他和狗蛋在泗水河边捡的,本想打磨后给狗蛋当弹珠,此刻倒成了趁手的棋子。他指尖抚过卵石上的水纹,掌心还留着刚才被尖石硌出的红印,父亲教他的“征子”口诀在耳边回响:“征子如赶羊,步步紧逼断退路,引敌深入再围歼。”他抬眼看向张地主,对方正死死盯着棋盘,指节因攥着青石而泛白,眼底的急火几乎要烧穿瞳孔——急则生乱,这局的胜算,就在“诱敌”二字上。
“这局我先落子!”张地主没等肖琪表态,就将青石狠狠砸在棋盘天元位置,石子与木面碰撞发出“咚”的闷响,震得棋盘都晃了晃,“天元为尊,小叫花子,这局我让你知道什么叫棋力!”他第一局急攻输了,第二局稳防又输了,这局干脆剑走偏锋,占天元搏杀,想靠中央控场打乱肖琪的节奏。
周围的流民都凑得更近了,老刘头扶着赵壮的胳膊慢慢站到前排,额头上的结痂被风吹得发紧,却死死盯着那颗天元石子,枯瘦的手攥着赵壮的衣袖,攥得指节发白。狗蛋站在肖琪身后,小手抓着他的衣角,把破草鞋都蹭掉了半只也没察觉。泗水河的风顺着村道吹过来,带着水汽和泥土的腥气,吹得老槐树叶“沙沙”响,倒像是流民们压抑的心跳声。
肖琪没有接话,他捏起一颗河卵石,目光扫过棋盘——张地主占天元,看似霸道,却暴露了“重中央轻边角”的破绽。他没有去碰天元附近的位置,反而将石子落在了右上角的小目位置,落点偏外,像是慌不择路的防守,“小目固角,先守再攻。”
“哼,胆小如鼠!”张地主嗤笑一声,捏起第二颗青石就往右上角冲,直接落在肖琪卵石旁边,“我占天元攻你角,看你怎么守!”他的落子又快又狠,带着明显的急躁,第一局被围角的阴影还在他心里,这局非要先破了肖琪的角位不可。
肖琪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拿起第二颗卵石,没有去挡张地主的青石,反而落在了左上角的小目,落点同样偏外,比右上角的棋子更显松散。“两角皆守,张老爷尽管攻。”
“爹!他右边的子松了!冲进去吃了他!”张元宝蹲在一旁,看得手舞足蹈,小手指着肖琪右上角的棋子,“他就一颗子,您三颗子就能围死他!”李四也跟着起哄:“老爷说得对!这小子是怕了,故意摆松散的样子,您快攻!”
张地主的眼睛亮了。他盯着肖琪右上角的卵石,那颗石子孤零零地落在小目,周围空无一字,确实是绝佳的突破口。他想起第二局被肖琪预判的窘迫,这次故意放慢动作,假装往中央补子,手腕却突然一转,青石“嗒”地落在肖琪卵石的上方,形成夹击之势。“小叫花子,这颗子我吃定了!”
周围的流民都发出一声低呼,赵壮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他往前凑了半步,刚要说话就被老刘头拉住。“别急,肖琪小哥有分寸。”老刘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刚才肖琪落子前,他看见少年指尖在棋盘边缘虚点了三下,那是上次分粮时,肖琪算谷子数量的手势,从不会错。
肖琪果然没有慌,他捏起第三颗卵石,没有去救右上角的棋子,反而往右下角的小目落子,落点依旧松散,甚至比前两颗更靠近边缘。“张老爷要吃,我让您吃一颗便是。”
“你疯了?”张地主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狰狞的笑,“好!既然你送死,我就不客气了!”他捏起第四颗青石,直接落在肖琪右上角卵石的下方,形成三面合围,“这颗子,你拿什么救?”
肖琪没有回答,他拿起第四颗卵石,落在了右上角青石与天元之间的位置,正好卡在张地主的退路里。“张老爷,吃子容易,退路难留啊。”
张地主根本没把这颗卵石放在眼里,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吃子赢棋”,捏起第五颗青石就往肖琪右上角卵石的左侧落,彻底封死了所有退路。“小叫花子,这颗子我吃定了!你输定了!”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捡那颗被围死的卵石。
“张老爷,先别急着吃。”肖琪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指尖的凉意让张地主打了个寒颤,“您看看您这五颗攻角的棋子,退路还在吗?”
张地主猛地低头看向棋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那五颗攻角的青石,确实围死了肖琪一颗卵石,可肖琪随后落的三颗子,早已在他的退路周围形成了隐形的网——右下角的卵石卡住了他往边角扩张的路线,中央的卵石断了他回天元的通路,甚至连他左后方的补位,都被肖琪虚点的落子预判了。更可怕的是,他为了攻角,天元附近只留了一颗孤子,如今被肖琪的三颗卵石隐隐围住,成了无根之木。
“不可能!你什么时候围的?”张地主的声音发颤,他伸手去挪自己的青石,却被肖琪按住。“落子无悔,张老爷忘了?”肖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拿起第五颗卵石,落在了张地主天元孤子的右侧,“这颗子落下,您的天元也守不住了。”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天边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将棋盘上的石子染成了暗红色。张地主捏着青石的手不停发抖,指尖的石尖划破了掌心,渗出血珠滴在棋盘上,与之前的油污混在一起,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盯着棋盘看了足足半柱香,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青石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他想救天元的孤子,可肖琪的卵石早已形成合围;想往边角扩张,又被肖琪的棋子死死卡住;想回头救那五颗攻角的青石,却发现退路早已被断得干干净净。棋盘上的青石像一群被困在网里的羊,看似数量众多,却连一步可走的棋都没有——这就是“征子”战术,引敌深入,步步紧逼,最后围歼全局。
“爹,快落子啊!还有机会!”张元宝急得跳起来,伸手就要去推棋盘,却被张地主一把推开。“别碰!”张地主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他猛地抓起手里的青石,狠狠砸在棋盘上,石子“啪”地裂开一道缝,“我输了!我输了!”
棋盘上的石子被震得滚了一地,却没人去捡。老槐树下彻底安静了,只有泗水河的风还在吹着,带着水汽的凉意,吹散了空气中的紧张。过了半晌,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掌声从稀疏到密集,从压抑到响亮,最后连赵小石头都跳起来欢呼:“肖琪哥赢了!我们赢了!”
“张老爷,愿赌服输。”肖琪站起身,怀里的黑檀木棋子硌着胸口,却让他觉得无比踏实。他看着张地主颓然的背影,没有丝毫得意,“放了刘爷爷,分了谷子,以后咱们各不相犯。”
张地主没有回头,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李四,去……去菜窖把谷子扛出来,放了老刘头。”李四不敢怠慢,赶紧扶着老刘头往张地主家的菜窖走,王二也瘸着腿跟过去帮忙。老刘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肖琪一眼,眼里满是泪水,却笑得像个孩子,额头上的结痂都跟着颤。
半袋谷子被扛出来的时候,流民们都围了上去,却没人敢先动手。肖琪拿起个破碗,给每个人都分了半碗谷子,发霉的谷粒带着陈腐的气息,却在夕阳下闪着金色的光——这是他们十几天来,第一次分到这么多粮食。妇人抱着孩子,把分到的谷子小心翼翼包进碎花布,嘴里不停念叨着“谢谢肖琪小哥”;赵壮捧着碗,看着里面的谷子,眼圈都红了,他转过头,对着肖琪深深鞠了一躬:“肖琪小哥,大恩不言谢!”
“肖琪小哥棋艺这么高,就是咱们的小棋师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小棋师!小棋师!”喊声顺着村道飘出去,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也飘向了泗水河的方向,在晚霞里荡开层层涟漪。
肖琪的脸瞬间红了,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里的河卵石还带着体温。“我……我不是什么小棋师,就是会下两盘棋而已。”他说着,把手里的卵石递给狗蛋,“给你当弹珠玩。”狗蛋接过卵石,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抱着他的腿喊:“肖琪哥就是小棋师!最厉害的小棋师!”
流民们的欢呼还在继续,张地主却带着张元宝悄悄回了家,背影在晚霞里显得格外落寞。赵壮把分到的谷子仔细包好,走到肖琪身边:“肖琪小哥,今晚咱们煮点干饭,让孩子们好好吃一顿。”妇人也跟着点头:“我这里还有点野菜,煮在一起香得很!”
肖琪刚要答应,就听见村口传来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声音缓慢却坚定,顺着村道慢慢靠近。所有人都停下了欢呼,朝着村口望去——夕阳的余晖里,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慢慢走来,身影佝偻,却透着一股不凡的气度。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的拐杖是乌木做的,顶端刻着个小小的棋形图案。他走到老槐树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肖琪身上,浑浊的老眼突然亮了起来,咳嗽着开口:“请问……这里有位叫肖琪的少年吗?”
肖琪心里猛地一跳,他攥紧怀里的黑檀木棋子,看着老人手里的棋形拐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有些发颤:“我就是肖琪,您是……”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肖琪面前,仔细打量着他的脸,目光从他的眉眼扫到他攥着棋子的手,最后落在他怀里露出的黑檀木棋子一角。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用手帕捂着嘴,手帕上隐约渗出一点猩红。他缓了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颤巍巍地递到肖琪面前,声音沙哑却郑重:“孩子,我找了你好久……这里有样东西,是你祖父托付给你的。”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老人的长衫猎猎作响,也吹得肖琪怀里的黑檀木棋子轻轻颤动。他看着老人递来的布包,布包上绣着个熟悉的棋谱图案,那是父亲教他认的第一幅棋谱,说是祖父传下来的。肖琪的心跳得像要炸开,他伸出手,刚要接过布包,就见老人突然身子一晃,往旁边倒去,拐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露出了杖底刻着的“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