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到后半夜,流民们的鼾声渐渐沉了下去,只剩下几个老人的咳嗽声和妇人模糊的呓语。泗水河的流水声越来越清晰,带着夜露的凉意飘进村里,打在脸上沁得人发冷。肖琪靠在门框上,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的废墟,断墙残垣在月光下像蛰伏的野兽,墙根处偶尔有野鼠跑过,发出细碎的声响。就在这时,怀里的青铜碎片又突然微微震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却精准地传到他的感知里,像是在回应他翻涌的思绪。他心里一动,想起周伯说这碎片是“青铜棋的一部分”,想起白天在祖父坟前,阳光透过碎片在地上投出的棋形影子,那纹路和父亲棋谱上的“七星拱月”开局隐隐重合。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土屋,避开熟睡的流民——老刘头靠在墙角,手里还攥着那把屠村时从灶台底下摸出的镰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穿蓝布衫的妇人将孩子护在怀里,眉头紧锁着像是在做噩梦,嘴里反复念着“别杀我的娃”。他走到屋顶破洞下方,月光正好从破洞漏下来,在地上投出个圆形的光斑,边缘规整得像个天然的棋盘天元位,光斑里的细尘在月光下缓缓舞动。
他慢慢解开腰间的红绳,那是母亲生前用自己的头发混着麻线编的,红得发暗却异常结实,绳结处还系着颗小小的木珠,是父亲亲手刻的棋子形状。青铜碎片从衣襟里滑出来,带着胸口的余温,轻轻落在光斑中央。碎片约莫巴掌大小,边缘因岁月侵蚀而圆润,却能清晰看出暴力掰断的痕迹,断口处还残留着淡淡的铜绿。碎片上的铜绿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像蒙着一层岁月的尘埃,边缘的断裂处还残留着淡淡的血渍,是周伯咳血时溅上的,已经干涸成暗红的印记,嵌在铜绿的纹路里。他蹲下身,膝盖压得稻草“咯吱”轻响,指尖轻轻摩挲着碎片上的棋线,那些细密的横线竖线交错成格,与黑檀木棋盘上的纹路别无二致,只是在碎片中央的天元位,有个比米粒略大的凸起圆点,摸上去带着磨砂的质感,像是被人常年摩挲抛光过。他想起父亲教他认棋谱时说的“天元为心,统御四方”,祖父作为太卜署弈者,当年是不是也这样摩挲着完整的青铜棋,在咸阳城的书房里推演战事吉凶?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夜枭的啼鸣,尖锐得像把刀划破夜空,土屋里的狗蛋下意识地哼唧了一声,往他身边又凑了凑。肖琪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天元位的凸起圆点,青铜碎片突然微微一颤,紧接着,一道极淡的金色光芒从棋线的凹槽里渗了出来!那光芒起初像萤火虫的微光,微弱却执着,顺着棋线的纹路慢慢蔓延,先是天元位周围的方格,再是外围的线条,短短一息间就将整个碎片包裹其中。他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指尖悬在碎片上方,不敢再动分毫,生怕惊扰了这诡异的异象。金色的光芒越来越亮,却不刺眼,像是清晨的朝阳透过薄云,温柔地笼罩着碎片,连边缘的暗红血渍都被染成了金红色,在月光下泛着流动的光泽。他甚至能看到光芒中细小的尘埃在舞动,像是被棋线牵引着,顺着“横十竖九”的纹路排列成序,隐隐形成一幅微型棋盘的模样。
他忍不住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碎片,借着金色光芒看清了碎片上的纹路——原本模糊的棋线变得异常清晰,每一条线都像用金线勾勒而成,在碎片右侧的“右三进四”方格中央,竟刻着一个极小的汉字!那字的笔画有些残缺,右边的一竖和捺画正好被碎片的断裂处截断,露出的部分赫然是个“卒”字的上半部分:上面的“点”圆润饱满,“横”画平直有力,“撇”画带着笔锋的锐利,笔锋苍劲,带着金石之力,绝不是自然形成的纹路。肖琪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金色的“卒”字,只觉得一丝暖意从指尖传来,顺着手臂的经脉蔓延到心口,与胸口的温热交织在一起,舒服得让他差点哼出声。这暖意不同于体温,带着一种厚重的质感,像是祖父的手隔着岁月轻轻按在他的心上,又像是青铜棋本身在传递着某种力量。他突然想起周伯说“青铜棋能护你”,想起父亲说“卒虽微末,却能直捣黄龙”,难道这枚刻着“卒”字的碎片,就是守护的关键?
这就是青铜棋的秘密吗?他想起周伯说祖父曾凭一局“双星拱月”棋谱算出楚军偷袭函谷关,让秦军提前设伏,大胜而归;想起太卜署“以棋推演国运”的传闻,难道这枚刻着“卒”字的碎片,就藏着推演战局的玄机?弈天阁不惜杀害祖父、追杀藏有碎片的旧友,甚至打断周伯的腿、伤了他的肺,是不是就是为了这枚看似普通的碎片?他刚要再仔细看看“卒”字周围的纹路,想找找有没有其他隐藏的印记,土屋角落里的狗蛋突然翻了个身,小胳膊甩了一下,嘴里含糊地喊了声“肖琪哥,别丢下我”。肖琪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想用身体挡住可能惊醒孩子的光芒,怕这诡异的景象吓到他,可就在他的脸靠近碎片不足一尺时,那道金色光芒突然“嗖”地一下消失了,快得像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一缕极淡的暖意萦绕在指尖,转瞬也消散在夜风中。
青铜碎片重新恢复了冰冷的模样,棋线再次变得模糊,那半枚“卒”字更是踪迹全无,只剩下边缘的暗红血渍还在月光下泛着淡红,像个沉默的秘密。肖琪愣了愣,手指悬在半空,指尖的暖意还未完全散去,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连日劳累、精神紧张产生了幻觉。他赶紧将碎片重新放在光斑中央,指尖反复摩挲天元位的凸起,甚至学着刚才的样子精准划过“右三进四”的方格,指尖的触感与刚才别无二致,可碎片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光芒,棋线依旧模糊,更别提那半枚“卒”字了。他又将碎片翻过来,背面只有厚厚的铜绿,没有任何纹路,他甚至用指甲刮了刮铜绿,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铜胎,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是错觉?”他喃喃自语,将碎片凑到眼前,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每一寸纹路。碎片的重量、边缘的断口、天元位的磨砂感,都和之前一模一样,铜绿的纹路也没有任何变化,可刚才那道金色光芒的温暖触感,还有那清晰的“卒”字笔画,绝不是幻觉。他突然想起周伯说“找了十五年才找到我”,想起那些被弈天阁杀害的旧友连碎片都没来得及交接就惨死,心里突然明白——这青铜碎片的秘密,恐怕需要特定的条件才能触发,或许是月光的角度,或许是触碰的力道,又或许是持有者的心境。周伯说祖父是“以棋心驭棋器”,当年祖父能催动青铜棋推演战事,是不是因为他有“为国为民”的棋心?而自己刚才想着祖父的事迹、想着守护流民的责任,是不是恰好契合了触发秘密的心境?他攥着碎片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祖父的牺牲、周伯的嘱托、流民的安危,都压在这枚小小的碎片上,让他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快要扛不住,却又生出一股不能退缩的韧劲。
他将碎片重新系回腰间,红绳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勒得腰间有些发紧,却让他觉得踏实。刚要起身,却发现狗蛋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脸上满是好奇:“肖琪哥,我刚才看见金光了,像萤火虫聚在一块,还亮闪闪的,像周伯拐杖上的棋形发光了一样。”肖琪心里一惊,赶紧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小声点,目光扫过熟睡的流民,压低声音说:“是月光照在碎片上的影子,不是金光,快睡,明天还要去河边捡柴,晚了就被别人捡光了。”狗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往他怀里钻了钻,小手紧紧抓着他系碎片的红绳,小声说:“我娘说,发光的东西是神仙护着的,碎片会护着肖琪哥的,也会护着我们的。”孩子的声音带着稚气,却像颗小石子投进肖琪心里,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摸着狗蛋的头,想起父亲也是这样摸着他的头说“棋品即人品,守好棋品,走到哪都不会输”,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哄睡狗蛋后,肖琪再次走到屋顶破洞下,这次他特意调整了姿势,让月光斜着照在碎片上,形成和刚才不同的角度;又从怀里掏出黑檀木棋盒,取出一颗黑子,用棋子的边缘轻轻敲击碎片的天元位,“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土屋里格外清晰,惊醒了墙角的一只老鼠,“嗖”地钻进了稻草堆。可碎片依旧毫无反应,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机。他又尝试着回忆刚才发光时的心境——那时他正想着祖父推演战事的场景,想着青铜棋的秘密,想着不能让弈天阁得逞,难道是“棋心”与“器”的呼应?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父亲教他的“七星拱月”开局,棋盘在脑海里铺展开,黑子白子依次落下,当落子到“右三进四”的“卒”位时,他突然睁开眼,看向光斑中的碎片,可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他叹了口气,靠在土墙上,看着月光下的碎片发呆,难道还要特定的时间?还是需要其他碎片的呼应?周伯说青铜棋拆成了九块,难道要九块碎片聚在一起,才能显现完整的秘密?
夜渐渐深了,泗水河的流水声也变得轻柔起来,月光从屋顶破洞移开,土屋里的光线暗了几分。肖琪将青铜碎片贴得更紧些,那股若有若无的温热始终没有消散,像是在无声地陪伴着他。他走到门口,对靠在门框上打盹的赵壮轻声说:“赵叔,我来守后半夜,你去歇会儿吧。”赵壮揉了揉眼睛,见他精神尚可,便点了点头,叮嘱道:“有动静就喊我,别硬扛。”说完便靠着墙角的稻草堆,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肖琪握着断木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静谧的村庄,废墟在月光下像沉默的墓碑,周伯坟前的野菊在夜风里轻轻摇曳,他仿佛能看到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眼神里满是期许。
守到四更天,寒意越来越重,肖琪的手脚都冻得发麻。他回到土屋里,找了些干稻草铺在炕边,将狗蛋往里面挪了挪,自己则靠在孩子身边坐下。怀里的青铜碎片依旧温热,他摸了摸碎片,又摸了摸怀里的黑檀木棋盒,父亲和周伯的身影在脑海里交替浮现,那些未说出口的秘密、沉甸甸的嘱托,像潮水般涌来。他想起白天埋葬周伯时,狗蛋采来的那束小蓝花,此刻应该还在坟前静静绽放,就像他们守护的希望,虽然微弱,却从未熄灭。
肖琪靠在土墙上,渐渐闭上眼睛。就在意识快要沉入梦乡时,他突然感觉到胸口的青铜碎片微微发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还带着一丝极轻微的震动,像是在回应着什么,又像是在唤醒什么。他以为是错觉,迷迷糊糊地摸了摸碎片,那股温热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让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他不知道,这枚藏着秘密的碎片,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编织着一场跨越时空的梦境,而这场梦境,将揭开祖父牺牲的真相,也将把他推向更汹涌的命运浪潮之中。他带着对秘密的疑惑、对责任的坚守,在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