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串脸胡自我介绍说“我叫马大奎”,说小解放军叫“朱晓彬”,大家也可以叫我们“老马”和“小朱”。并说他们留在终南县,是帮助大家翻身解放的。马大奎给大家讲一番革命的道理。带头高喊“中国共产党万岁!”

庄稼人激动咧,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种万岁,和那种万岁的区别和含义,但只要不欺负他们,不掠夺他们,就万岁,就万万岁咧!

但这“万岁,万万岁”传到四合院里,赵老爷是不敢相信的,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急忙跑出四合院,站在厅房院落,这回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万岁,万万岁”。这种几十年断绝的声音,或者只能在戏台上听到的声音,怎么就在今天听到了呢?他感到十分迷惘。

他忽然想起《三国演义》那“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说法。莫非共产党转个大圈圈,又回到皇清时代?难道他这个大清贡生,还有风光的时候?他不禁又自嘲:真是昏了头脑,想入非非了……

印堂老汉没有出门,对大庙前头的事他的态度是静观。卓玉龙去了,既没有参与斗牛,也没有呼喊,而是冷静观察着。

会还未结束卓玉龙就回来了,他对爹说:“这世事是变了!可变得有些怪。我咋觉得这不是做梦,就是人都染上病咧!”

印堂老汉说:“庄稼人就是庄稼人,野风带来的雨不润地。这解放军还没有冯玉祥国民军说得好呢。我一辈子都看事实哩!”

卓玉龙信服父亲,父亲的为人做事,就是他行事的准星。连父亲给他娶个丑媳妇,他都心服口服。媳妇和土地一样,只要能长庄稼能生娃娃就是好的!

“狼吃娃”也是方。五条线纵横交叉出二十五个码位,二十个娃(码)结成方阵。三只狼(码)列一线,与娃的阵势对峙着;不管狼先走还是娃先走,狼都得先吃一个娃,方才能活动。然后娃们齐心协力、步步为营,才能将狼围住消灭。这也许就是“舍不得娃娃,逮不住狼”俗语的出处。当然,娃们走得不好,围不住狼,也会被狼吃光的。

要搭方先得搭“狼吃娃”,再学四方、六方,最后搭七条线交叉的大方。因而“狼吃娃”也叫“蒙方”。

女娃们不搭方,当然也不开蒙“狼吃娃”。但狼吃娃的真实故事,就发生在丑女毛旦身上。

渭河滩零星地撒落几十户人家,都是清末民国年间,携家带口逃难来的。他们把担子一放,铲起发水冲来的胶泥,垒成泥墙盖上稻黍秆,就定居下来开荒种地。日子长了便盖起茅草房,成为终南县的子民。毛旦家是从山东逃难来的。

爹常说:“甭看我妞长得丑,心里灵性哩!”

毛旦不服气,俺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啥都好着哩!为啥说俺丑?她转念一想,爹说俺丑,大概是爱得过头了!其实说良心话,毛旦就是皮色有些黑,胖乎乎的圆圆脸,眼睛有点小,然而那双杏仁圆眼却能透视出炯炯的光亮,尤其那转动着的眼珠,能使话语变得脆生生地好听。爹说秦琼的马瘦是瘦了些,可是有内膘哩;山里的核桃麻是麻了些,里头的瓤瓤油着呢。有眼力的主儿才娶我家的毛女子哩。

傍晚,丛丛莽莽的荻子园簇拥着渭河,雾霭缭绕笼罩着荻园,与河面融为一体:看不到水从哪里来,望不见水向何处去。

河岸的秋场上,传来孩子们游戏的阵阵声浪!毛旦正剥棉花壳,心已到荻园秋场上了。妈看出她的心思,说:“要耍就去,抱上你妹妹。妈忙着哩!”

毛旦不情愿也没法,只好抱上小妹妹,飞快地跑到荻园边的秋场上。

小伙伴们相互勾着手,拉成长队。齐声叫喊着:“抖抖铃,抖马绳!叫谁个?叫五女个狗奴才。”五女就猛冲过去,撞断勾勾队便被“收容”,撞不断就继续撞,直至撞断。她们勾得牢靠,五女碰得猛烈。她们变换着队形,嬉笑着迎接着一次次冲击,玩得开心。

“抖抖铃,抖马绳。叫谁个?叫毛旦个狗奴才!”

毛旦慌了,抱着妹妹咋去碰撞?

“……叫毛旦个狗奴才!”

毛旦忍不住了,把妹妹放在一堆稻黍杆上,顺势冲过去没撞开,惹得大家哄哄笑。铆足劲连撞三次,终于被撞开,被勾勾队收容。既然被收容就得认真勾手,好在妹妹不哭也不闹。她们兴奋地勾手摇摆晃动,前进后退地变换着队形,唱着古老的歌谣……

毛旦虽然忘情地投入游戏,但还不时地关照妹妹一眼。不过关照的间隔越来越长。

“妮娃子——吃饭啦!”“狗娃子——回来啰!”队伍越来越减少,但还晃动着歌唱着……

“毛旦——回来吃饭咧!”她不情愿地撒开手。

“妹妹呢?”毛旦不由得惊呼,四下找不见,小伙伴们也帮着找。

“刚才还看见在那儿爬呢!”“我也看见咧!”“不会是谁替你抱回去咧?”

她急忙跑回家,妹妹不在。爹妈急了,往荻园那边跑。把秋场四周的旮旯拐角找遍,可就是不见妹妹的影子。

爹妈喊啊,毛旦喊啊,伙伴、邻居们也都帮着喊啊,喊啊……

荻园里传来“嗷呜——”的回应声。妈哇的一声哭了,软瘫在地……

那是狼呼唤同类共餐的叫声。

这时候才有伙伴回忆起,她们玩得起劲的时候,好像在秋场边,不!就在小妹一旁蹲着一只狗。谁家的狗呢?谁家有那样的狗……沉浸在游戏的热潮中,孩子们顾不了那么多。

人们拿着棍棒吆喝着,打着火把寻找着,终于在荻园深处找到妹妹的衣裳和一摊血……

毛旦一生都在恨着狼。家里人给她找女婿,问她有啥要求。她说要一个能打狼的好汉!

其实,卓玉龙只不过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当她见到卓玉龙时,就对爹妈说:“将来一定是个打狼的好汉!”

毛旦是有些黑丑,但那眉宇间确实活泛着一股灵气。这是需要慧眼或者说情人眼,才能看出其中的微妙来。当然,卓玉龙当时还不具有那种眼睛,他只信老爹那“丑妻薄田家中宝”的规训。他们睡在一个炕上,背靠背的时间多。偶尔例行一下“公事”,也就有了娃娃。娃娃却长得白胖帅气,这又应了爹“瞎马下个好骡子”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