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玉龙回来得迟,脱鞋袜就上炕。
毛旦没好气地问:“弄啥去了!咋这时才回来?”
玉龙漫不经心地说:“搭狼吃娃咧。”
或许是长期的压抑,或许是被冷落的怨恨,她觉得“狼吃娃”的伤痛突然被扒开。一时怒起,在玉龙身上连抠带打。玉龙觉得莫名其妙,但没有吭声,怕惊动爹和玉虎两口。一阵躁动过去了,他小心地安抚着她。她却温顺地蜷在他的怀里,仰着脸,一种渴求的眼神,蔓延出柔情似水的欲望……
卓玉龙终于发现,她那黝黑的容颜乍看也有些妩媚,那眼神突然就勾得他浑身燥热,内里生发出迫不及待的冲动,猛地就搂住她……
平静了,玉龙打趣地说:“狼要吃娃,娃有啥办法?”
毛旦把脸往他脖子一偎,撒娇地说:“你才是狼呢!”
玉龙心情不错,忽然向毛旦说起堡子的事。这他是第一次向她说堡子的事。
作为家庭妇女,毛旦是不问堡子事的。但作为村妇,堡子的事她也略知一二。她问:“哎,听说赵家的老二,也是共产党的大官哩!我想一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还不如一个当土匪的!”
玉龙叹了一口气,说:“只怕赵家要跟这个老二带灾哩!”
毛旦说:“我不信,哪有个儿子咬爹的!”
玉龙说:“儿子不咬,别人借着儿子咬呢。”
毛旦若有所思地说:“这咋怪怪的……”
回想儿子基源早先的来信,赵老爷似乎意识到共产党要对他下手了,而且不是要粮要款拉牲口,那些都是刮的浮财。只要他还有立起的房子躺下的地,还会东山再起的。估计这回可是从根子上刨哩,地分了房没了,就成了跟牛福一样的穷光蛋!
赵基源在延安就是共产党了,听说还到北京还当了官,这从他来信的话语也能掂量得出,赵老爷后悔当初对基源有些过分。可你也不想想:你爹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为啥还把你媳妇留在家?你就真的不知道为父的良苦用心吗!
赵老爷做梦都盼着基源回来,一定要坐着小汽车带着随从,即使“锦衣夜行”进入终南县,也得体体面面地回到双柏堡,走进他的四合院。可不能像草莽出身的牛威,必然是耀武扬威、势压乡党的显摆,有失大雅!
儿啊,爹知道你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华,干的是治国平天下大事!你纵然公务再繁忙,在这关键的时候来一封信总能成吧!叫他们知道赵家老二在京城当大官,至少比团长还大!
儿啊,你再不来信我就找上京,不信你不认老子!你从小到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供你在省城念书,你不安分守己,弄得全家人担惊受怕,我都挺过来了。你如今当官咧,有势咧,不认娘老子咧?不要糟糠之妻咧?想当年你老子也是十年寒窗,梦寐以求的是金榜题名,但我想的是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哪像你喝了点洋墨水,就教训娘老子,抛弃明媒正娶的妻子,叫你爹娘在世人面前丢脸!你等着,我找到京城不跟你拼了这老命才怪!
这都是气话!你一老朽之躯岂能千里迢迢、颠沛流离?就是到了京城,那样大的地方,哪里去找?不困死也得饿死你!唉,话又说回来,那是自己的亲生,都是自己教子不到啊!
赵老爷在上房吸着水烟,陷入不能自拔的困惑。他忽然一激灵,想起一件事,忙把四姐家唤来。说:“你要多和基源媳妇坐坐,你们女人家好说话。你告诉她,基源在北京哩,不久就会回来的!”
四姐家惊异地问:“真的,二少爷要回来?”
赵老爷说:“你就这样说。”
基源媳妇叫秀秀,住在左厢房。由于基源不在家,她是不掺和家事的。在这深宅大院里她举目无亲,虽然没有人欺负她,但也没有人关心她。宅院里最活跃的是四姐家,她虽然有些看不惯,但又能和谁说话呢?她和四姐家保持着亲近而不亲密的关系。
爹妈穷怕了,低三下四地攀上这门亲事。她理解爹妈的心思,她喜爱那白白净净的念书娃,可念书娃却整天阴沉个脸,不和她说话。她委屈她难过,眼泪只能往心里流。
赵基源和她结婚三年了,不要说夫妻恩爱,他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他偶尔回家都是自个裹着被子睡觉的,她也羞于向他要求男女之事。他要走的那天晚上,那种压抑既久的不平,促使她拉下脸面问他个究竟。他说这是没有爱情的封建婚姻。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有一种被欺骗的伤感。她哭了,哭得伤心,她不管不顾和他摊牌,要他给个了断。不知是良心觉醒,还是怕给他的行程带来麻烦,他还是安慰了她。他们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接近中,触发出彼此的冲动,就发生了男女间的事。虽然这并未使她体味出应有的激情,但却认为这是她生命的转折:她把自己给了他,她确认自己是赵家的儿媳妇了。
四姐家挤到秀秀跟前,夺过秀秀正纳的袜底子。夸道:“真是个巧媳妇!这花绣得百里挑一。你这是给二少爷纳的?二少爷就要回来咧!”
秀秀夺过袜底子:“四姨娘戏弄人哩!”
四姐家一副认真的模样:“是真的。老爷叫我来报信的!”
秀秀立时脸耳发热,低头说:“回来就回来咧,我才不管他呢……”
四姐家说:“你不管,人家二少爷也不管。进门就往你的被窝里钻哩!嘻嘻……”
秀秀怪嗔地说:“不跟你说咧!”
四姐家不依不饶地说:“这回二少爷回来,你们就美美满满地过日子吧!说不定还把你接到北京逛大地方哩!”
秀秀虽然吃不准基源的心思,但回来总是个好消息。她不禁有些激动,继而陷入一种漫无边际的遐想之中……
四姐家从秀秀屋中出来,听见上房有动静,想看个究竟。谁知一进门见老爷躺在炕上长吁短叹。夫人正在给揉胸口呢。她一看柜盖上拆开的信,就猜出了八分。问:“二少爷来信了?”
夫人说:“不要给秀秀说。老爷会处置的。”
四姐家点点头,悄悄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