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老马和小朱来到牛家。

牛家院子坐东向西,没有院门更没有门楼,只在硝根的破墙上开个豁口,供人和起茅子的土车进出。院内有南北向三间草棚,棚顶的麦草经过风雨剥蚀,已经变成灰黑色,而且分散着大小深浅的坑坑洼洼,立刻使人联想到下雨天,屋内横七竖八的盆盆罐罐。前檐墙掏开筛子大的两个洞洞窗,撑着粗细不一柴棒做的窗桄。几块旧木板拼凑的单扇门半掩着,房檐台乱七八糟放着䦆头锨和废烂的杂物。

牛福老汉坐在门口,嘴里叼着烟锅,漫不经心地给火镰包塞棉硝。

老马叫声“牛老伯”,牛福猛抬头见是解放军,忙站起身让老马坐他刚坐过的小泥屐。老马说“你坐你坐”,顺手拉个破苕帚垫在房檐台坐下。牛福又拿小泥屐让小朱,小朱也十分客气,顺便坐在房檐台一块破木板上。

牛福把烟锅在鞋底磕了几下,重新装了烟末子,把烟锅咀子在衣襟上蹭了蹭,递给老马:“吃烟。”

老马也不嫌弃,接过烟锅就塞进嘴里。小朱见牛福捏弄着火镰准备撇火,说:“我来,我来。”牛福捏出一颗西瓜籽大小的黑石子,说:“这火石太小,你撇不了。”说着只见他“嚓嚓”撇得火花四溅,总是燃不着,说“棉硝潮了”。随即在自己衣肘的破烂处撕下一缕棉絮,与棉硝糅合在一起,又连撇三四下方才燃着。立即按在老马的烟锅上,老马换过他的手,按着棉硝“吧嗒吧嗒”地咂着。烟锅燃旺后,老马“唏哩唏哩”地品着,赞扬烟叶“硬着呢,硬着呢”。牛福自豪地说“上咧炕土粪的烟叶嘛”。老马品着硬旱烟又说“这烟要上些油渣可就更有香味”。牛福嘴里说“对对,内行话内行话”,心里却说:油渣还轮不到烟叶子着,人要给肚子塞呢。

只顾与老马说烟,见小朱晾在一边。牛福咳嗽一声,喊:“他妈,给解放军倒水!”

屋里的牛婶应一声。

老马解释说:“牛老伯,叫我老马。叫他小朱。”

小朱说:“马连长转到县民政科,是我们的副科长呢!”

牛福忙改口:“马科长,马科长。”

老马说:“还是叫老马好!”

牛福说:“我不知道共产党的王法,可年轻时在衙门作过事。俗是俗礼是礼,你哪怕是皇上他二爸呢!在金銮殿上就得喊万岁爷。咱在屋里咋称呼都成,在场面上就要叫马科长哩!这话我要给武娃、宏娃他们说清,不要叫人笑话咱不懂礼式。”

马科长见牛老伯如此明白,不好多说。只是附和着:“那是,那是。”

牛婶提出个桶状的粗瓷茶壶,上边原有写意的青花,由于年辰已久加之蒙上“包浆”,已经看不清图案为何物。牛婶一边用袖头擦着上面的污垢,一边笑着说:“喝口粗茶,今年的沙果叶子,窜着呢。”牛福乜斜了牛婶一眼,心想你嘴长,沙果叶子也能卖派?不由口气生硬地说:“不拿碗碗子叫人拿茶壶喝?”牛婶一笑,回屋拿出三个粗瓷碗往地上一放。牛福又弹嫌“就不会拿个盘盘子”?

马科长客气地笑着说:“行咧行咧,地下干净着呢。”

牛婶在围腰上蹭着湿手,打探似的说:“听武娃说,你们还和俺威娃一起吃过粮哩!”

马科长来了兴趣:“牛团长可是个痛快人哪!我们哪个不服他?打榆林那年,牛团长还是个连长。要不是牛团长,还真拿不下呢!”

牛福感慨地说:“这娃从小胆大。”

牛婶却忍不住擦着眼泪,抽抽咽咽地说:“十几年咧,都没个音讯……崽娃子,你当官了,我们也不指望享你的福,你也给个讯,甭叫人操心咧!”

牛福不以为然地说:“真是婆娘家!喔是提着颡(头)弄事哩,可不是做官!再说这事也不敢张扬,赵家的老二当了共产党,他老爹还和他断绝关系哩!”

牛婶擦擦泪水,问:“威娃啥时能回来呢?”

小朱说:“牛团长跟大军进了青海,打马家军去了。说不准就在那里封了疆,过不了多久,就用八抬大轿接你们享福去哩!”

牛福怕老伴话长,搽挡着说:“说喔事弄啥?全当没有喔儿子。人家马科长来有革命哩!甭耽搁正事。”

马科长说:“也没啥正事,随便来看看。”

他们喝着茶水,问了堡子些情况,马科长就走进草棚。屋里光线暗淡,一时不能适应,马科长定了定神,才看清锅灶连着土炕和一览无余的家境,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牛福接过马科长的烟锅,在烟袋里挖着烟末,不无感慨地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白狼过境,我在县衙当差……”

牛婶轻蔑地说:“对咧!甭提你的乌马长枪咧!跟你一辈子担惊受怕,没展脱过几天日子,甭说吃的住的也甭说威娃。就说武娃都快三十的人咧,宏娃也一墙高,连个媳妇都弄不上,叫你牛家断子绝孙呀?”

牛福不服气,说:“看看看,又来咧!不是说三十年河东、河西的倒哩?风没顺呢,风顺咧能扬几杈!”

牛婶不服气地说:“哪要你把麦堆堆攒上,没有麦堆堆,风来咧扬空杈呀?”

牛福无言答对,只是说“你看这老婆子……”

马科长见牛福老汉尴尬,忙打圆场:“麦堆堆迟早会有的。”

牛武、牛宏回来了。

牛武绾着裤腿袒着胸膛,热气腾腾,一边和马科长、小朱打招呼,一边用衣襟扇凉。牛宏虽然衣着陈旧,但还算整齐,对着马科长和小朱笑笑,却不时地弹着身上的土,跺着脚上的泥。

牛福指着牛宏,说:“看你喔怂样子!还像个做活的?”

牛宏犟着脖子,说:“咋不像个做活的?我弟兄苦争巴力给他起牲口圈,卓老二操手不拾毛,还嫌起得浅!我真想掮上锨不干咧。”

牛武说:“看你牙硬的!想用人家牲口,就得给人家起圈。这还是看在爹跟卓老汉搭方的情分上。赵家牲口满槽,你想给人家起圈,人家还看不上哩!”

牛宏不服气:“就你窝囊。”

牛武说:“颡上有毛不装秃子!”

牛福不耐烦地说:“叽叽喳喳个球?都怪你先人没本事,没给你们置上场面地,没买上高骡子大马!”

马科长见父子们争论,笑着说:“甭争了,置地拴牲口的日子到了!”说着回坐到房檐台的苕帚上,小朱也随坐了。马科长说:“全县不久要搞土地改革咧!”

马科长给他们讲了土地改革的政策,要牛武出面团结贫雇农开展工作。牛武虽然心情振奋,但心底毕竟不踏实。他一不识文断字,二没有号召力,单凭胡说冒撂,就能把人家富人的房分咧地置咧?但一想起赵家的作威作福,便产生一种隐隐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