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基源的来信中,赵老爷意识到土地改革是迟早的事。尽管基源的大道理也说得过去,他还是心里难受,难道祖上置下的家业就这样完咧?基源在信中说他雇长工是压迫,是剥削穷人。他想不通:从前清到民国,他家一直是顺民,纳粮完赋支差服役,从没欠过官府的账。有道是“孝顺不怕天,纳粮不怕官”。从他的祖辈就遵从“耕读传家”的古训,祖父、父亲哪个不是勤俭持家!他们和农人一样粗布衣衫、粗茶淡饭,只求温饱而已。到他手上虽然有个可观的局面,但他并未鱼肉百姓、欺压乡里。雇长工给工钱,租赁地收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咋叫剥削?纵然是剥削,那也是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的事,也是官府衙门准许的事!何况官府动不动就设立“富户捐”“赈灾粮”,给他摊派钱粮!这难道不是为穷人分忧解难?更何况饥馑岁月他还设立粥场,救命活人呢!
他又反过来推敲:基源要他做开明地主,主动把土地房屋让出去,分给贫雇农。他忽然觉得这里面藏有玄机:也许基源在京城事做大咧!自古做大事的,哪个不疏财仗义?“三年清知府”也“十万雪花银”哩!你赵某人这些家业算得了什么?至多不过一个土财东!我又何必当个“守财奴”,坏儿子的大事?于是他似乎明白儿子的良苦用心,他要做开明地主,要为儿子的前途着想,为赵家的前景奠基……
想通了,轻松了。他叫四姐家“笔墨侍候”。凌源以为老爹书兴大发,忙取来宣纸铺在书案上。他摆摆手,叫凌源取来红纸裁成门联。凌源不明白,问“不年不节的写啥门联”?他也不答复,只要凌源裁好纸铺在八仙桌上。四姐家磨好墨,取来大号兼毫笔,耽在砚台边沿上侍候着。
赵老爷提笔濡墨,凝神聚气,骤然落笔,飞龙走蛇般草就上联:有田有地任分割,是个开明地主。
赵凌源不解其意:“爹,你这是弄啥呢?”
赵老爷不屑地说:“你懂什么?”并不看凌源,还在凝思着下联。
四姐家虽然不识字,但能听出凌源的口气。她看一眼凌源,凌源嘟囔着:“这不是把娃给狼嘴里塞哩!”
赵老爷又挥笔写道:“无尔无我同生产,真诚拥护国家。”横额“农民一家”。写完后,把笔递给四姐家,长舒一口气。一边用小拇指甲抠着上唇的小胡须,一边欣赏着自己赵(孟頫)体的行书,自言自语地说:“舍不得娃娃,逮不住狼!”
赵凌源似乎明白爹的意思,爹是在玩“狼吃娃”哩。不禁又嘀咕着:“可这娃也太大咧?是整个家当呀!”
赵老爷果断地说:“贴在大门首。”
赵凌源深知爹的城府,也就不再说什么。
赵老爷第二天起得早,想去街巷转悠一圈。这也是他的老习惯,除了活动一下身子骨,清理水烟在喉咙滞的黏痰。遇见邻里间有纠纷的,三言两语地予以化解;谁家儿子媳妇不孝顺的训斥两句。然后回到家里去厢房,享受四姐家水烟、酽茶的侍候,欣赏她那轻妙的腰肢,情之所至还要揽在怀里亲她的小嘴嘴,享受她身上散发的女人气息。这些虽然不能使他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但也能使他那逐渐衰老的身心活泛些。
然而今天这些并不重要,他要探听农会和群众对他拥护土地改革的反应。他料想此一壮举必然得到群众的赞扬,也会得到那个姓马的解放军的肯定。看着吧,在双柏堡不管啥时候,我赵某人都是叫人仰着头看呢!
谁料想一出大门,竟看到自己对联外围又贴一副白纸对联,虽然字迹扭扭歪歪,但内容却有似刀剑,直刺他的心窝。上联:有田有地想分散,开明非行动,你想。下联:无尔无我喊空话,想麻痹群众,怎能。横额:分清敌我。
赵老爷心情沉重地回到屋里,他怎么也想不到,“献媚取宠”却招来白眼。用四姐家的话叫做“热脸蹭上冷尻子咧”!更为严重的是那“分清敌我”,这不是把他吆到敌人行列了吗?赵老爷忧心忡忡……
进二门楼,见四姐家在厢房门口接应,他毫无心情向摆摆手,直接到了上房。
第二天卓玉龙来了,进上房门先叫声“奶大”,赵老爷点点头淡淡地问:“大清早来有啥事?”
玉龙问:“凌源起来了吗?咱们商量点事。”
赵老爷走到廊下喊凌源,凌源媳妇应声。赵老爷说:“叫凌源快起来,他玉龙哥过来了!”凌源媳妇哎了一声。
因了赵基源奶亲的关系,卓玉龙小时候常到赵家玩耍,也就习惯性地把赵老爷称作“奶大”。加之卓玉龙在赵老爷眼里是和他爹一样的正经人,所以他喜欢卓玉龙。赵老爷拿水烟袋让玉龙,玉龙说“有呢”,顺便掏出自己的短烟袋。赵老爷就自己“咕噜咕噜”吸了起来。
卓玉龙咂着烟锅,试探地说:“奶大,土地改革哩,全县都搞呢!”
赵老爷说:“这我知道。”噗噗地吹着烟芯子,不说什么。
卓玉龙见赵老爷不高兴,说:“奶大,这是大事,谁也挡不住的!”
赵老爷见卓玉龙有些误会,停了正吹的烟芯子,说:“我咋不知道?基源来了几次信,劝我把土地房屋贡献出去,当开明地主。我不是在大门贴了对联,表个态度。可人家不买账,还反贴一联。你进门时都看见了?”
正说着,赵凌源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呵欠进来了。和卓玉龙打了招呼,自己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