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玉龙磕了磕烟锅,说:“昨晚上农会把我叫去开会,要发动群众,搞土地改革。马科长,就是先前驻咱堡的解放军,害怕群众有顾虑,就照着咱的门首对联,还了一联。目的还是发动群众也是帮助你呢,叫你不要往心里去!”卓玉龙沉默了一会儿,一边装着烟锅,说:“农会主任牛武说,土地改革也是革命,意思是叫奶大你上一回斗争会。”
赵凌源一愣:“牛武算啥球东西?”
赵老爷盯凌源一眼:“听你玉龙哥说。”
卓玉龙说:“可是马科长说,你总还是个革命家属呢。要你和对联的说法一致,自觉配合运动。自动走上台,叫大家评判。这也是对革命的支持嘛!”
赵凌源气愤地说:“不去!亏他们还知道我们是革命家属呢?”
赵老爷虽然没吭声,但那点烟的媒纸颤抖得不能到位。卓玉龙知道奶大难以接受,又不好说什么。赵凌源也不吭声,扭着脖子吊着脸。小屋只有咂烟锅的“吧嗒”声,吸水烟的“呼噜”声……
赵老爷咳嗽一下,打破沉寂。问:“玉龙,你说这事咋办?”
卓玉龙有些为难地说:“这事嘛——我想,还是不要硬顶。大气候在这哩,外村不但斗财主,听说还有打人的。”
赵老爷问:“哪咱堡子会不会打人?”
卓玉龙说:“我想不会的,咱还是革命家属呢!不过牛武这货……”
赵凌源说:“甭上喔当!”
赵老爷忽然把水烟袋往柜盖上一墩:“不说了,我去!当年丈量土地,动不动挨黑砖,我也没怕过!这虽说不上是舍生取义,起码也是为运动献身哩!我不能叫基源为难。”他把话题一转,“玉龙,你给姓马的说,我这可是自愿上会的,好赖我儿子还跟共产党革命哩!”
话这么说,卓玉龙心里倒有些沉重。他来时倒希望奶大不接受规劝,甚至用“打人”暗示。奶大不答应,也好给马科长一个交代,谁知奶大竟然答应了。如果上会不出问题,也就罢了。万一出了问题,他怎样对奶大和凌源交待?
卓玉龙沉吟了一下,说:“奶大,还是再思量思量。”
赵老爷果断的说:“就这样咧!”
奶大既然答应了,卓玉龙也不好把话倒回去。
出大门时,卓玉龙回头再看这两幅对联时,觉得好笑。当他细细琢磨那副白纸对联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农会主任牛武既要吸收积极分子,又要抓民兵连的工作,还得见缝插针宣传群众,真是忙得不亦乐乎!牛武说这土地革命就是“土地还老家”。赵家的土地本来都是咱们的,比如东岸子那二十亩场面地,民国十八年前就是我家的。有人不服气:哪民国初年还是卓家的!又有人说:前清时还是赵家的。其实翻过来倒过去,不就是跟打麻将一样:转着圈儿坐庄呢!而今赵家的土地回到你家,过几年还不知道又转到谁家的呢?
牛武不屑地说:“你们不要胡囔囔咧,那些都是干银现绺子的买卖。时下是革命,革命是不花钱的!白给你你不要,难道你是瓜怂不成?”
卓玉虎讥讽地说:“那不跟土匪抢人一样?”
虽然牛威已经贵为团长,但牛武对“土匪”二字仍然犯忌,不由感到脸烧。不过牛武不和玉虎争辩,倒是直截了当:“这话可是你说的!记住。等我哥回来,你当着他的面说。”
卓玉虎还真被他镇住了,退一步:“嘻嘻,说着耍呢……”
牛武见玉虎软下来,反倒上去拽住玉虎衣领:“咱也不必等我哥回来,先找马科长评个理,马科长可是在土匪手下当连长来!”
卓玉虎害怕了,摘着牛武的手,直往后退。在场的人都上来劝解。但牛武不依不饶,一时弄得难解难分。正好印堂老汉从此经过,知情后大声呵斥:“玉虎,你这不识时务的东西,你威娃哥过去护着咱堡子,现今又是共产党的团长!你这吃屎胡吣的牲畜,咋敢胡说八道哩!”
印堂好汉毕竟是长辈,而且和牛武的老爹友好,又说了公道,牛武也就松了手。但仍然恶狠狠地瞅着玉虎,玉虎灰溜溜地一边去了。
印堂老汉又对着大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轮回一茬人。武娃子如今是农会主任,跟乡约、保长一样大。你们甭看他人穷穿得烂,韩信当年还讨饭,从人胯下钻呢!”
大家听印堂老汉一番话,都默默无语。
过一会儿,有人上去悄悄对牛武建议“武哥,你得找一块麻面石,把脖项喔一层黑垢痂泚净”,更有人上去替武哥把裤腰后面露出的“箸笼”往上一提,塞进裤带里。与此同时有眼尖的说“你咋顾后不顾前,武哥的老二也想出来看世事哩”。惹得大家一阵哄笑。牛武赶紧把裤子前裆向上提了提,打了个褶子,“老二”也就安分咧。
对于这些事,牛武以往也是不见怪的,因为这在堡子是稀松平常的事情。问题是牛武的身份不同以往了,他必须拿出威风来,不信你随便踢马王爷的响尻子!
牛武底气十足地说:“兄弟爷们,我也不是跟大家较劲哩!这是上头的意思。”牛武扫视了四下,无人吭声。见大家折服了,牛武响响地咳嗽一声:“给大家一个信,工作组决定:明天上午在大庙前头,斗恶霸地主赵老爷哩!”
这一石破天惊的新闻,使大家惊愕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话可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嘤嘤嗡嗡地嘀咕着,看着韩信一样的农会主任:世事真是变咧?凉水真的起了皮咧?脚后跟真的擤了鼻咧?
牛武却无事一样,朝印堂老汉一笑,感激地说:“大伯,我爹叫你搭方呢!”
印堂老汉言不由衷地说:“这崽娃子……”
开大会,赵老爷感觉自己受到奇耻大辱,当场大喊一声,晕倒在地。马科长和小朱等都上来,掐人中的,捏鼻子的,乱作一团。一时间,台下的人也涌了上来。待赵老爷渐渐有了气息,马科长立即派人抬回去。
牛武痴呆呆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