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爷半躺在炕上,夫人给他喂汤药,四姐家坐在一旁抚着肩背,安慰着。凌源媳妇和秀秀站在炕下,不知说啥好。
赵凌源虽然气愤,但却怨爹不听他的话,非要当什么“开明”,自找苦吃。见爹已经这样咧,也不便多说啥。转而骂牛武小人得志,狂妄无知,并扬言要找牛武算账!
赵老爷说:“不可莽撞,根子不在牛武,牛武是别人手上的枪!”
赵凌源沉默一会儿,说:“我看这事还得基源出面。”
赵老爷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是说梦话哩!他在数千里之外,咋个出面?”
赵凌源说:“教他给堡子或者区上,最好是县里来一封信,让他们保护革命家属。即使保护不了土地房屋,总不至于把命搭进去吧?”
赵老爷沉思一会儿,觉得这也是个办法。说:“也罢。不要这老脸咧!取笔墨,老子给儿子说下情了。”
赵基源曾经或者说现在还是赵老爷的希望,他以为基源不像凌源那样浮躁,沾染纨绔子弟的习性。对于传统的旧学,基源能够融会贯通,这也是赵老爷最看重的。但在省城数年就学,趸下的共产主义理论赵老爷并不认同,认为这是一种叛逆,时常有遭到通缉或者暗杀的可能。正所谓大险无难必有大造化,而今小子果然成了气候。为父没指望你光宗耀祖,给你老子体面做人的路数,总不至于办不到吧!
赵凌源在炕桌上铺好纸,从四宝匣中取出蝇头狼毫,蘸墨滗毫,静候老爹面授。
赵老爷坐直身子,吃力地清着嗓子的粘痰。凌源媳妇忙端来痰盂侍候。赵老爷吐了痰,长嘘一口气,开始口授。凌源急忙书写:
基源吾儿亲鉴:
尔离家数载不归,为父并无怨言。古语云,忠孝不能两全,况尔襄理中枢!迩来雁书屡至,儿用心之良苦,为父萦怀于心,并悉遵照办。以期满足乡里之愿,全儿革命之节操。钜料乡里无赖,曲逆父之诚意,屡屡辱及人格。为父乃乡里耆老,蒙受奇耻大辱,曷为人乎?父危矣!
熙攘天下,利之往来。尔奉身革命,既不获利,亦毋耀祖光宗。虽无意祖上产业,然维护家人尊严,何所为难?今革命家属,既遭罹难,吾儿情于何忍,心以何堪?
曩时为父颟顸,与儿绝交,实属无奈。幸儿念及天伦,不咎既往,为父亦知儿之孝心天良。今父既有临渊之祸,儿岂能作壁上观!惟望吾儿,公函于人民区政府,以解家危,以抒父难。
切切。敛息以待。
父字:清瑞
赵凌源录完以后,念了一遍,赵老爷又推敲字句,作些修改,才满意地点点头。忽然看见站在地下的秀秀,又嘱咐凌源“又及”:
秀秀谨守妇道,颇识礼仪。节俭孝敬,谨遵古训。真吾门之大幸,吾儿之洪福矣!惟尚无子嗣,乃秀秀之怨,为父之忧。望儿速决,以全家风。
录完,赵老爷将“又及”专门给秀秀再念一遍,秀秀低头不语。赵老爷安慰道:“知子莫如父。基源虽然偏执,但心地善良,不会有负你的贞操……”
秀秀忍不住掉下泪水……
卓玉龙来了,赵老爷让坐下。一挥手,女眷默然鱼贯而出。
卓玉龙问:“奶大,觉得好些了?”
赵老爷说:“心口有些堵,一时死不了。就是死了,也是寿生到了。”
卓玉龙说:“都怪我,马科长说是说理斗争,可牛武……”
赵老爷嘘一口气,说:“不怪你,这是大势。牛家,唉,也许是冤冤相报……”
赵凌源不服气地问:“奶哥,你说这堡子就成牛家的世事咧?共产党咋就用这号穷极无赖!这不是砸自己的牌子呢?”
卓玉龙说:“话也不能这样说,牛家是穷酸潦倒几十年。可世事是转哩,也许是天数,该牛家占上风咧!”卓玉龙停顿一下,“你要知道,牛威可是小看不得……”
赵凌源不服气:“牛威,谁不知道他是土匪?我就不信猪娃上了人市咧!”
赵老爷说:“你知道个啥?自古兵匪一家,就看谁成气候哩!”
卓玉龙说:“不说这些咧,我想和奶大商量个事情。”
赵老爷见卓玉龙郑重,硬撑着身子起来。卓玉龙过去扶住,赵凌源把叠着的被子垫在背后,让爹半躺上。卓玉龙说:“马科长叫我当农会副主任和评议员哩。这事……”卓玉龙看着赵老爷,希望他说什么。
沉默一会儿,赵老爷说:“我一时吃不准,”又反问卓玉龙,“你的意思呢?”
卓玉龙说:“不管人家咋想,或者对咱有啥看法。不过……我想,只要咱掺和进去,就能知道上边的政策和里边的道门,最起码咱不被人蒙在鼓里头!”
赵老爷也不看卓玉龙,只是“嗯嗯”地点着头。
赵凌源说:“我怕人家是利用你哩!你想,奶大是对象,人家不动手,叫你动手。你不动吧,鼻子大把嘴压着;你动吧,人家看你狗咬狗两嘴毛。然后一个一个地收拾。”
赵老爷思索一会儿,摇摇头,决断地说:“当!我是对象,你不动手,别人动手哩!与其叫别人下手,不如自己人趁着劲儿。即使对我狠了点,也不要紧,只要保住玉龙,咱门总不至于没有出头之日吧?”
外边忽然传来牛福的高喉咙大嗓子:“赵老哥,哈哈,兄弟给你赔不是来咧!”说着牛福已经进了赵老爷的房间。卓玉龙、赵凌源起身让座。牛福说“随便随便”,坐下的同时在鞋底子磕了磕烟锅。说:“武娃这崽娃子,一回去我就擂了一碾棍!狗日的咋这样缺德。你赵伯瞎好也是个绅士哩,是个长辈哩!我叫他狗日的跪下,我说我老了,整不了你。赶明日你威娃哥回来,看不敢给你吃个落花生(子弹)着!狗日的教我吓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