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赵老爷、卓玉龙、赵凌源都直着脖子听着,不插话。牛福见状,把话题一转,对赵老爷说:“老哥,咱兄弟俩呛呛了一辈子,我的脾性你知道,一辈子就认个理。他共产党也得讲理,土地革命也好,一夫一妻也好,总得叫人过去,给人留一条路嘛!”牛福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一边装烟,一边自顾自地说:“我说武娃这崽娃子,你说啥不成,偏就揭你赵伯弄女人的短哩!你赵伯是老咧,伺候不了四姐家咧。可四姐家就是不跟你赵伯咧,也不会跟你喔怂样子呀!我不叫你威娃哥回来收拾你才怪哩!”

卓玉龙忍不住了,说:“牛叔,看你高喉咙大嗓的,我奶大还没缓过劲来。你就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牛福似乎恍然大悟:“哦,哈哈,老哥,你瞀乱就言传哩!咱哥俩还客气?”

赵老爷勉强一笑:“凌源,给你牛叔倒茶!”

牛福双手向前一推摇:“不咧,不咧。我走咧,我走咧!”说着就退出赵老爷的房间。卓玉龙还是送他到门口。

牛福老汉东张西望地看着赵家的屋宇,不住地“啧啧”。他正“啧啧”得忘情处,不意被四姐家拦住去路。牛福看着四姐家光鲜的花衣裳,姣好的脸蛋,又“啧啧”起来,不过响声小了许多。

四姐家轻蔑地说:“牛叔,树还没倒呢,猢狲还没散呢,你就来捉猴咧?”

牛福说:“啧啧,你看这娃,说的哪里的话呢?叔一向知道四姐家通情达理,是个灵醒娃。咋把你叔的好心当驴肝肺哩?”

四姐家说:“就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四姐家虽不是赵老爷的明媒正娶,也是雀儿踏在大树上咧!你牛家嘛,不过是借高坡骑到驴背上,我不稀罕。就是赵老爷死咧,赵家散咧,我就去当姑子,”她加重语气,“想你四姐家那块黑肉,操心把你喔狗球想成青麻披披子咧!”

牛福不想和四姐家发生口舌,更不想得罪她,只是应付着:“你看这娃吆……说话多难听……”一边退出,还是不住地“啧啧”着。当他走出大门,回过头来,已不见了四姐家。看着这个宏伟的庄园,又响响地“啧啧”了起来……

赵凌源从工作组回来,通过厅房在二门楼前转悠着,他不想进入上房里屋。

月儿挂在中天,大院在浓重的树荫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满是浮雕的二门楼愈显奇翘,两对檐的厢厦格外古朴典雅。上房顶的五脊六兽孑然鹄立,给宁静的夜晚凭添了几分肃穆。猫头鹰偶尔的凄厉叫声,又给黑夜增加几分凄楚……

这座庭院在堡子人眼里是神秘的,也是他三代祖宗的心血与骄傲。据传言,他老老爷(曾祖父)当年从渭河北请来能工巧匠,他们曾为安吴寡妇建过豪宅家园,因而身价翻了数番。庭院建了半年,老老爷已经财力不继,不得不卖地卖牲口,最终还是停了工。老老爷也因此一筹莫展郁郁而终。二十年后,才在他爷爷手里建成此庭院。据村里人说,建这庭院前后光辣子面就吃了三石六斗。他曾经问过爹这些传闻,爹笑了笑说:“这传闻真也好假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觉得这些传闻神秘就够了。”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他逐渐意识到:神秘的庭院必然居住着神秘的子孙。这种传闻就是笼罩在这个家族的无形光环。

当然再神秘的庭院,居住既久也就司空见惯。赵凌源从来没有想过这种神秘与他们的日常生活有何关系。

而今看着这个深宅大院,赵凌源忽然觉得十分神秘,同时感到心事沉重。家政大事向来都是爹谋划安排,他不过是供爹驱使的“差役”。当然他也乐于这样清闲,吃喝玩乐图个快活。爹有时气恼地说“我死了看你咋办”?他想:车到山前必有路,除了死方(指搭方)便是活方!

而今爹虽然还没死,可山前的路呢?活方呢?

马科长说根据政策通过算账,除留给必要的住房、生活用具和自食其力的土地、牲口,其余一律分给贫雇农。然后让小朱宣示了具体方案,并说很快就要执行,希望家人做好思想准备。

赵陵源对于方案只听了个大概,他想的是基源应当尽快有个的回音。若是基源有了回音,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但又不好对马科长明说。沉默一会儿,他对马科长说:“能不能缓一缓,让我和我爹商量商量?”

马科长说:“这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明说呢,这还是看在革命家属的分上。”

看着马科长那威严的形象,严肃的表情,果断的声调,赵凌源明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指望那个背父抛妻的白眼狼也是枉然!

十年前,赵凌源在县城高等小学读书,那可是全县第一学府,是从名闻关中的明道书院转化过来的。那里的先生不是前清的贡生,就是府学的生员,校长居然是光绪年间的举人,并且任过明道书院的山长。校长先生曾经诟病终南县,感叹道:“十山九破头,有水不行舟。家无三代富,官大四品休。”当时他和同学们把这当作笑谈,认为校长先生大概无缘进京会试,“一肚子不合时宜”,看什么都不顺眼。但他还是对“家无三代富”有所思索,从他祖爷算起到他爹已是三代,却并不见败象,认为这不过是校长先生的牢骚。可谁知而今败象竟在眼前,可见校长之言不差,这应当是学富五车的长者通观古今的感言。看来这也是天意,是谁也阻挡不住的。想到此赵凌源不禁有些释然,便想把工作组的决定向爹透露些,免得他在残酷事实面前难以承受。

透过二门楼,上房震位是他的房间,屋里还亮着灯光,他的媳妇还没睡。媳妇是县南一大家闺秀,看重他家的殷实,敬重他爹的名望,才远嫁双柏堡。这女人贤惠淑静,对他的不检点多有规劝,但从不伤及情感。在这大家庭的庇护下,衣食富足,谨遵妇道是她的本分。一旦失去房屋土地,沦为村妇,还能谨守清贫吗?

右厢房还有吱吱的纺绩声,那是可怜的秀秀。基源在美女如云的京华锦衣玉食,连生身父母都不放在心上,还在乎你为他青灯孤守?而今没了房子没了地,你一个弱女子依靠谁?

左厢房隐约传出四姐家的梦呓声。那个西府女子初来他家羞羞答答,随着爹对她的宠爱有加,也就越来越活泛。他逗她玩,就以“西府”的谐音,私下叫她“小媳妇”。她不但不反感,还乐于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