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母亲补身子，常保把自己的俸禄省了又省，每天只喝两顿稀粥，脸上渐渐没了血色。

有一次，和珅半夜起来喝水，看见父亲在厨房里，正啃着一块干硬的窝头，就着咸菜，吃得很慢。看见和珅，他愣了一下，把窝头往身后藏，却没藏住。

“爹，你吃我的吧。”和珅跑回房，把自己碗里剩下的半个馒头拿过来。那是母亲特意给他留的，怕他长身体。

常保没接，摸了摸他的头：“你吃，爹不饿。”

和珅却把馒头往他手里塞：“乳母说，弟弟要吃奶，娘要补身子，爹要上班，都得吃饱。”

常保看着手里的馒头，忽然把儿子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和珅有点喘不过气。他听见父亲的心跳得很响，像擂鼓，还有些湿湿热热的东西滴在他脖子上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眼泪。

日子虽苦，却也有暖的时候。秋天枣子熟了，歪脖子枣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虽然个头小，却甜得很。常保会搬个梯子爬上去摘，和珅就在下面捡，和琳被母亲抱在怀里，看见哥哥捡了大的，就咿咿呀呀地叫。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把枣子蒸熟了，剥了皮给和琳吃，和珅则喜欢把枣核留着，串成手串玩。

母亲伍弥氏是蒙古人，会唱草原上的歌。有月亮的晚上，她会抱着和琳，坐在院子里哼唱，歌声像流水一样，淌过每个人的心里。

和珅趴在母亲膝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里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有好多好多羊，还有父亲说过的海东青，在天上飞得很高。

可这样的暖，总被现实的冷打断。和珅六岁那年冬天，京郊下了场大雪，积雪没到膝盖。

营房里的老兵大多家里没粮，常保把自己家仅存的两袋米分了出去，说：“都是旗人，不能看着弟兄们挨饿”。

结果到了年三十，和珅家的锅里只有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连一块肉都没有。

和琳饿得直哭，母亲抱着他，眼圈红红的。

和珅看着弟弟瘦得皮包骨的脸，忽然想起驴肉胡同的日子：那时候过年，乳母会做糖瓜、关东糖，父亲会给他买小风车，院子里会挂红灯笼。

他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我要回驴肉胡同！我要吃虾仁馄饨！”

常保正蹲在灶台前添柴，听见这话，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他扬手就要打，却被母亲拦住了：“孩子还小，你跟他置什么气？”

“小就该不懂事？”常保的声音发颤：“他以为现在还是在驴肉胡同？以为那红宝石刀鞘还在？我告诉你善保，从今天起，不准再提驴肉胡同！不准再想那些没用的！”他指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地：“这就是咱的日子，得认！”

和珅被吓得不敢哭了，抽噎着点头。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还有弟弟时不时的哭声，忽然觉得，父亲说的“认”，就是把那些甜的、暖的，都藏起来，只看眼前的苦。

开春后，常保请了个落魄的老秀才，教和珅读书。

那秀才姓赵，据说早年考中过举人，后来因为得罪了官绅，才落到这般田地。

赵先生教得很严，和珅背不出书，就用戒尺打手心，打得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他知道：父亲是把家里最后一点银子，拿出来请的先生，他不能让父亲失望。

有一次，赵先生教《论语》，讲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和珅忽然问：“先生，要是又贫又被人欺负，怎么办？”

赵先生愣了一下，看着他冻得通红的小手，叹了口气：“那就得贫而有勇，更要学而优则仕。读书不是为了摇头晃脑，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别人不敢欺负你，不敢欺负你家里人。”

和珅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他开始发狠读书，天不亮就起来背书，晚上在油灯下练字，手指冻裂了，就往伤口上抹点猪油继续写。

常保看在眼里，常常在夜里偷偷站在窗外，看着儿子瘦小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悄悄叹气。

他不知道，这京郊小院里的冷暖光阴，这贫穷里的挣扎，这父亲嘴里的“硬骨头”正在一点点刻进和珅的骨子里，像那柄佩刀的刀刃，在磨砺中渐渐露出锋芒。

而那柄没有了宝石刀鞘的佩刀，依旧挂在墙上，在风里偶尔发出轻响，像在提醒着什么。

“父亲？”冯氏猛地抬眼，银簪直指他鼻尖：“现在这个家，轮得到你说话？当初若不是我带着嫁妆填进来，你们兄弟俩早该去街头讨饭了！”

她身后的丫鬟翠儿连忙附和：“就是，二少爷不知好歹，也不看看自己穿的是什么破衣烂衫。”

和珅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棉袍，袖口磨出了毛边，里子的棉絮成团地往外钻：这是去年冬天冯氏给的，原是她亲生儿子穿旧的，继母刻薄，兄弟二人被分薄家产尝尽世态炎凉。

乾隆皇帝二十六年的正月十五，驴肉胡同的灯笼还没卸尽，冯氏就着炭火盆清点账本，烛火在她脸上投下刻薄的阴影：“东厢房那两间空屋，租给绸缎铺的王老板，月钱能得三两。”

她用银簪划过账册，声音像冰碴子砸在青砖上：“还有常保留下的那箱旧书，找个收破烂的来，能换两斤肉钱。”

和珅抱着怀里的《论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书页里还夹着母亲绣的书签。”额娘”他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沙哑：“那些书是父亲…… ”

比和珅的身量短了半截，冷风顺着衣襟往里灌。

身旁的和琳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说：“哥，别说了。”

一周后，收破烂的老汉扛着扁担进门，冯氏指挥着他搬书箱。和珅扑过去想拦，却被翠儿推了个趔趄，后脑勺撞在门柱上，眼前发黑。

恍惚间，他看见《孟子》《史记》散落在雪地里，母亲绣的鸳鸯书签，被老汉踩在脚下，金线绣的翅膀断成了两截。